腐骨沼的边缘,魔气如同黏稠的潮水,缓缓退去,留下满身污秽和刺骨冰寒。
董荣盛,或者说,如今的“癸七六”,花了整整三天时间,才勉强从那片吞噬生命的沼泽中爬出。
这三天,是他人生中最漫长、最接近死亡的时刻。
沼泽的毒瘴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他的肉体与神识,魔煞之气如同钝刀,反复切割着他本就重创的经脉。
他依靠着从那死去鬼宗弟子身上摸索出的、最粗浅的《引煞诀》入门法门,如同盲人摸象,一点点引导着狂暴的魔气,试图修复身躯。
过程痛苦不堪,数次险些彻底迷失在煞气的狂潮中,沦为只知杀戮的疯魔。
是脑海中那股不甘的执念,是师尊 的嘱托,支撑着他保持住最后一丝清明。
当他终于拖着几乎散架的身躯,踏上一片相对坚实的、遍布黑色砂砾的土地时,映入眼帘的,是一片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荒凉与混乱。
这里似乎是鬼宗势力范围的最外围,像是一道巨大而丑陋的伤疤,横亘在相对“秩序”的魔土与纯粹的混沌荒原之间。
没有云升门的仙山楼阁,也没有想象中的魔宫森严。
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、低矮杂乱的石屋和洞窟,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,如同某种怪诞的菌类群落。
空气中弥漫着比沼泽边缘更浓的汗臭、血腥、以及某种魔兽排泄物的刺鼻气味。
稀薄的魔气在这里也显得格外狂躁,不同属性的煞流相互冲撞,卷起阵阵带着沙尘的阴风。
这里就是鬼宗外门。
奉行着***裸的、写在每一寸土地和每一个生灵眼神中的——弱肉强食。
他按照身份牌上模糊的指引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一片由巨大兽骨和黑色岩石垒成的简陋“事务殿”。
殿外歪歪斜斜排着队伍,都是些和他一样穿着黑袍的外门弟子,大多面容麻木,眼神或凶戾,或空洞,间或闪过一丝狡黠与贪婪。
没有人多看这个新来的、浑身散发着沼泽恶臭和血腥气的“同门”一眼。
在这里,陌生意味着麻烦,而麻烦,通常意味着死亡。
轮到董荣盛时,柜台后一个干瘦如柴、眼眶深陷的老执事,头也不抬地抓过他的身份牌,用一根镶嵌着幽绿宝石的骨针刺破指尖,挤出一滴血滴在牌上。
血珠渗入,“癸七六”三个字闪过一道微光。
“姓名?”
老执事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。
“……癸七六。”
董荣盛沉默一瞬,哑声回答。
“修为?”
“炼气……中期。”
他刻意将修为报低,并将体内残存的正统灵力死死压制,只流露出些许经过魔气伪装的、驳杂不纯的气息。
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,在摸清此地规则前,藏拙是唯一的自保之道。
老执事浑浊的眼珠瞥了他一眼,似乎在评估他那身狼狈和“低微”的修为能榨出多少价值。
他随手在一块布满裂纹的骨板上划了几下,扔给董荣盛一块更小的、刻着兽头标记的木牌和一本薄薄的、封面是某种粗糙兽皮的册子。
“灵根有损的散修?
哼,废物利用。
去‘伏兽厩’,找疤狼管事。
这是《引煞诀》前两层,三个月内无法入门,就滚去当‘血食’。”
老执事挥挥手,像驱赶苍蝇,语气中没有丝毫波澜。
董荣盛默默接过木牌和册子,指尖触碰到那本《引煞诀》时,能清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霸道与混乱之意。
他低头,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光,转身融入外门那灰暗、拥挤的人流。
伏兽厩位于外门区域的最边缘,紧挨着一片散发着浓郁腥臊气的巨大棚区。
尚未走近,震耳欲聋的兽吼、嘶鸣,以及某种沉重锁链拖拽地面的刺耳声音便混杂着热风扑面而来。
空气中弥漫着比外门核心区域更浓烈的魔兽体味、粪便和血腥气,几乎令人作呕。
所谓的“厩”,并非寻常马厩,而是一片依着陡峭山壁开凿出的巨大洞窟群落,外面用粗大的、刻画着禁制的黑铁栅栏围着。
每一间洞窟都幽深黑暗,隐约可见其中晃动的庞大黑影和闪烁着凶光的兽瞳。
管事“疤狼”是个身材魁梧、脸上横亘着三道狰狞爪痕的壮汉,***的上身肌肉虬结,布满了各种新旧伤疤。
他正拎着一条浸满污血的皮鞭,狠狠抽打着一头试图撞击栅栏的低阶“蚀骨豺”,鞭声炸响,伴随着豺狼的哀嚎和疤狼粗野的咒骂。
看到董荣盛递上的木牌,疤狼停下鞭挞,那双充满暴戾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,如同在审视一块肉。
“新来的?
炼气中期?
还是个半废的?”
他嗤笑一声,唾沫星子几乎溅到董荣盛脸上,“妈的,事务殿那帮老鬼,尽往老子这塞垃圾!”
他用鞭柄重重戳了戳董荣盛的胸口,正好戳在他未愈的伤口上,剧痛让董荣盛闷哼一声,额头瞬间渗出冷汗,但他死死咬住牙,没有后退,也没有出声。
“啧,还算有点硬骨头。”
疤狼似乎略微满意,但眼神中的轻蔑更浓,“听着,小子,伏兽厩没别的规矩!
活下来,就是规矩!
你负责丙字区,第七到第九窟,里面是三头‘暗影狼’崽子,饿极了连自己都啃!
每天辰时、酉时各喂一次,食料在那边!”
他指了指角落一堆散发着恶臭、不知是什么东西混合而成的粘稠肉块。
“打扫兽窟,清理粪便,若有魔兽躁动,及时上报——当然,上报了老子也未必有空管,你自己看着办!”
疤狼咧嘴,露出满口黄牙,笑容残忍,“提醒你一句,这里的‘老弟子’们,脾气都不太好,你自己机灵点。
死了,残了,首接丢去喂兽,连血食都省了!”
交代完,疤狼不再看他,转身继续鞭打那只蚀骨豺,仿佛刚才只是吩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董荣盛握紧了手中的木牌,走向那片散发着浓郁危险气息的丙字区。
他能感觉到,身后有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,如同毒蛇,黏在他的背上。
欺凌,从他踏入伏兽厩的第一天就开始了。
负责相邻区域的几个“老弟子”,显然是看出了他的“新人”和“虚弱”标签。
当他第一次拖着沉重的食料桶,走向第七窟时,一个瘦高如竹竿、外号“麻杆”的弟子,故意伸脚绊了他一下。
“砰!”
食料桶翻倒,腥臭粘稠的肉块撒了一地,污血溅了董荣盛满身满脸。
“哎哟,新来的,怎么这么不小心?”
麻杆抱着臂,阴阳怪气地笑着,他旁边的几个同伴也发出哄笑。
董荣盛趴在地上,拳头在污秽中攥紧,骨节发白。
他能感受到那几道目光中的戏谑和试探。
他知道,此刻若退缩或反抗不当,往后的日子将永无宁日。
他缓缓抬起头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甚至连眼中的怒火都深深隐藏,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沉寂。
他默默地爬起身,没有看麻杆等人一眼,开始用手将地上的肉块一块块捡回桶里,动作缓慢而稳定,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。
麻杆等人愣了一下,似乎没料到他是这种反应。
那种沉默,那种无视,比愤怒的回骂更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。
“哼,没劲的软蛋!”
麻杆啐了一口,觉得无趣,带着人走了。
但这只是开始。
随后的日子里,类似的事情层出不穷。
他分到的食料永远是最差、最少,甚至偶尔被掺入砂石;打扫工具会莫名损坏;他去领取每日配给的、蕴含微薄魔气的“煞石”时,总会被人“不小心”撞掉,然后被迅速抢走几块;夜晚在分配到的、狭窄潮湿、如同狗窝般的石洞里打坐时,会突然有石头砸进来……董荣盛始终隐忍。
他如同一块被扔进激流的顽石,沉默地承受着所有的冲击。
他将所有屈辱和愤怒,都死死压在心底,化作眼底最深处的一簇冰焰。
他小心翼翼地运转着那本粗浅的《引煞诀》,借助伏兽厩周围相对浓郁的魔煞之气,极其缓慢地修复伤势,并尝试理解、适应这种全新的、狂暴的力量体系。
他发现,云升门《云庭经》打下的深厚根基,虽然在此地是催命符,却也让他对能量的感知和控制远胜这些底层魔修,这让他修炼《引煞诀》时,竟能避开许多显而易见的陷阱,勉强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。
他的主要精力,放在了观察和学习上。
他观察那些老弟子如何喂养魔兽,如何识别它们躁动前的征兆,如何利用煞石和特定的手势,暂时安抚这些凶物。
他默默记下疤狼管事的行事风格,记下外门巡逻的规律,记下那些看似麻木的弟子眼中,偶尔闪过的精明与算计。
他知道,在这里,力量是唯一的通行证。
但在拥有足够的力量前,隐忍和智慧,是活下去的资本。
他将自己完全融入了“癸七六”这个角色,一个灵根受损、性格沉闷、逆来顺受的散修。
每天重复着喂兽、清扫、忍受欺凌、暗中修炼的循环。
身上的黑袍越来越破旧,沾染的污秽越来越厚,但他那双偶尔抬起的眼眸深处,属于“董荣盛”的锐利与清明,却从未被磨灭。
伏兽厩的魔煞之气,鬼宗外门的残酷法则,如同最粗糙的磨刀石,磨砺着他的肉身,更磨砺着他的心智。
他在等待,等待一个契机,一个能够让他这条潜藏在最污秽之地的“毒蛇”,露出獠牙的契机。
而契机,往往与危险相伴而生。
那三头他每日喂养的、日益壮大的暗影狼幼崽,它们眼中闪烁的凶光,似乎预示着,这场漫长的潜伏,不会一首平静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