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乌尚未跃出地平线，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静谧的擎苍村。李家院落内，却已传来了少年沉稳有力的呼喝与拳风破空的清响。
“嘿，哈……”
李昇耀的身影在微曦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矫健，每一式拳招都带着破风的锐意。汗水顺着棱角分明的脸庞滑落，滴落在脚下夯实的泥土上，留下一小片深色的印记。几年苦练，他身形更为挺拔，眼神也褪去了稚嫩，变得锐利如鹰，此刻正死死盯着那根饱受摧残、遍布凹痕的硬木桩，仿佛那是某个潜藏的敌人。
“耀儿，先歇歇吧！”
母亲王月端着碗筷从灶房走出，声音温柔如同拂晓的春风。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，腰间的围裙系得一丝不苟，乌黑的发间随意簪着几朵晨露未晞的野花，却自有一股朴素的洁净与温暖。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望向儿子，脸颊因晨起劳作而泛起健康的红晕。
“快些洗洗，吃过饭还要去进行仪式呢。”
李昇耀闻言收势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。他随意抹了把汗，应声道：“马上来，娘！”
随即大步流星地跑到院角的陶缸边，舀起清凉的井水浇在脸上、脖颈上，冰凉的***让他精神一振。水珠沿着他紧绷的肌肉线条滚落，更添几分少年蓬勃的朝气。
王月含笑看着，又瞟了一眼摇椅上悠闲眯着的丈夫李林，眼底浮起一丝无奈的嗔怪。李林敏锐地感到空气变化，立刻坐直身子，对着儿子喊道：“听到你娘的话没？动作麻利点儿！今日可不能迟了，待会儿仪式要紧！”
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，看向儿子的目光带着几分考较。
“对了，方才那几式我看得真切，力道是足了，那今日可有把握拿下选拔？”
李昇耀甩干手上的水珠，利落地收拾好碗筷，目光投向石台上早已备好的书本，确认无误后才坐到饭桌前。他一手端碗，一手持筷，咸菜伴着浓稠的白粥被风卷残云般吞下，含糊却自信地回答：“爹，娘，你们就瞧好吧！孩儿苦练多年，为的就是这一遭！定叫你们脸上有光，给咱村一个惊喜！”
说罢，他还学着拳架挥舞了几下筷子，惹得王月和李林忍俊不禁，笑声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荡开来。
饭后，李昇耀回到自己的小屋。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套崭新的靛青色劲装——这是王月熬了几个通宵为他缝制的“战袍”。他仔细地换上新衣，布料贴身舒适，隐隐散发着皂角和阳光的清新气味。他抚平衣襟处的细微褶皱，对着铜镜审视。镜中的少年青衫磊落，宽袖飘然，眉宇间沉静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即将踏入人生新境的郑重与期待。那深邃明亮的眼眸此刻蕴满光亮，恰似含苞待放的星子。腰间的束带勒出精干的线条，让他整个人显得利落挺拔。
“臭小子，还在里头臭美啥呢？”
李林佯装不耐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，带着揶揄的笑意。
“吉时可快到了！村里百十号人可都在老石台那儿候着了！你再磨蹭，误了时辰，那板子可不是落到先生手里，是结结实实落在你爹娘脸面上喽！”
“好了好了，就来了！”
李昇耀扬声应道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
房门“吱呀”一声推开。身着新衣的李昇耀迈步而出。霎时间，李林夫妇仿佛被一道光晃了眼。
院门口的阳光正好斜射在他身上，那崭新的靛青色仿佛吸取了天光水色，衬得少年如玉树临风。李林望着儿子英挺的轮廓，不由得一阵恍惚，仿佛时光倒流，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同样在仪式前意气风发的自己。王月站在李林身旁，看着身高几乎要追平丈夫的儿子，笨拙地伸出手比划着门框的高度，眼眶瞬间就红了，泪水无声滑落，她却忍不住笑出声来：“瞧瞧，刚回来时还没这门栓高呢……如今，竟比你还高出半指了……”
李林连忙别过脸去，掩饰着眼中翻涌的情绪，只是那背脊却挺得更直了：“啰嗦！孩儿长大了是好事！”
他率先走出院门，步伐略显急促，那条微瘸的腿此刻似乎也忘了疼痛，头也不回地招呼着：“跟上，小子！今日是你人生头一件大事！莫负了这身衣裳，莫负了爹娘的心意！”
他的声音洪亮而坚定，穿透了清晨的薄雾。
李昇耀郑重地应了一声，王月则紧随其后。一家三口的身影在朝阳初升的小道上拉长，李昇耀却按捺不住心中对深山更深处的渴念，脚步渐渐迈开，竟跑到了最前面，却又一次次被李林沉稳的步调“摁”回身后来。
……
村中心那块饱经沧桑的巨石平台，此刻已被肃穆的气氛笼罩。村民们早已围得水泄不通，无论是须发皆白的老者，还是懵懂的孩童，脸上都带着庄重。平台中央，一尊造型古朴、布满岁月痕迹的黑鼎静静矗立，鼎身环绕着难以辨识的狰狞异兽图腾，散发出古老而威严的气息。鼎前，一支笔杆莹白如玉的毛笔，悬于特制的木架之上。鼎口处，阵阵淡淡的、混杂着铁锈与草木灰的奇异腥味弥漫开来，让初经此事的少年们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隐秘而隆重的肃杀感。
须发皆白、拄着虬龙木拐杖的老族长，颤巍巍却异常稳当地登上石台最高处。他那双阅尽沧桑、沉静如深潭的眼睛扫过下方众人，手中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，发出沉闷的回响。
“吉时已到——！启——仪——！”
老族长苍老却异常洪亮的嗓音，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清晨炸开。
“上——祭——品！”
以李虎为首的村中魁伟汉子们，神情肃穆，赤着上身，露出精壮的古铜色肌肉和累累伤疤，合力将三只还滴着凝固血滴、狰狞可怖的兽首——一只獠牙外翻的野猪王、一只头上顶着树杈般犄角的雄鹿、一只皮毛油亮吊睛白额的大虫头颅——郑重地摆放在石台前方特设的祭坛之上。鲜血的气息与古老黑鼎的气味混合，将仪式的氛围推向顶点。
“列祖列宗在上！祈望英灵护佑后辈子孙！佑其一路坦途，百邪不侵！降福泽于我擎苍子弟！”
李虎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，震人心魄：“李——昇——耀！”
这声音如同定身咒，所有目光瞬间聚焦。李昇耀深吸一口气，压住擂鼓般的心跳，迈着坚定的步伐，分开人群，缓步登台。在祭品前，他毫不犹豫，依照世代相传的规矩，双膝触地，以最恭敬的姿态跪了下来。青石台面的冰凉透过新衣传入膝盖，让他更加清醒。
“叩首——！”
没有任何犹豫，李昇耀额头重重砸在冰冷的石面上，发出一声清晰的闷响。叩毕，他直起上身，但头深深低下，温顺地露出了后颈那片光滑的肌肤，等待着命运的刻印。
“点灵犀，以通祖意，福泽临身，以佑前程！画——！”
老族长颤巍巍拿起那只洁白如玉的笔，笔尖轻轻在黑鼎内壁那层暗红色的液体（由特殊药材、朱砂及象征性的勇士之血调和而成）中蘸了蘸。笔尖顷刻间变得殷红欲滴，仿佛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力量。他屏息凝神，手腕稳如磐石，笔走龙蛇，在李昇耀的后颈飞快地描绘出一个繁复而古老、仿佛蕴含天地规则的鲜红色符咒纹路！笔尖划过皮肤，带来微微的刺痛与灼热感。李昇耀咬紧牙关，纹丝不动，感受着那股神秘力量渗入肌肤的热流。
“符成！得祖宗赐福，诸事顺遂！”李虎浑厚的声音再次响起。
“再叩首——！谢祖宗恩典！”
李昇耀依言，再次以额触地，完成第二次叩拜。额头隐约传来的微痛，如同一种烙印，宣示着仪式的重量。
“礼成！起！”
李昇耀起身，感受着后颈符咒处传来的、若有若无的温热与束缚感，同时，深山之中那股莫名的吸引，此刻如同得到了某种呼应，骤然增强了数倍！心跳也随之加速，咚咚地敲击着胸膛。他依照规矩，安静地走到石台侧面指定位置站定，成为这场古老传承中的最新一环。
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。
“阮晚棠！”
“范梦！”
当范梦登台叩首时，李昇耀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那道粉色的身影。范梦起身退到他身边时，两人目光短暂交汇，她脸颊飞起一抹红晕，迅速低下头。李昇耀心中微动，随即强迫自己移开目光，看向远方层林尽染的山峦。
“钟佑泽！”
……
当最后一个少年的符咒完成，后颈亮起相同的红光，老族长苍老而庄严的声音响彻全场： “礼——成——！叩——祖——！”
声落，石台周围所有人，无论老少，皆虔诚地朝着黑鼎方向深深叩拜下去。站在石台边完成仪式的少年少女们，则完成了他们的第三次叩首，整个场面庄严肃穆，仿佛时光也在此刻屏息。
待村民们各自散去，忙碌于生计之时，李虎那魁梧如山的身影便站到了石台前，面对着这群刚刚经受洗礼、眼神中还残留着激动与茫然的少年们。他双手叉腰，目光如电，扫过每一张尚显稚嫩却写满渴望的脸庞，沉声道：
“小子们！丫头们！都听好了！”
李虎的声音不高，却带着金铁交鸣的质感，瞬间压下了所有窃窃私语。
“我叫李虎，擎苍村狩猎队队长！按咱村祖辈传下来的规矩，今日下午，就是狩猎队的选拔！”
“选拔很简单——！”
他单臂举起，指向身后那莽莽苍苍、仿佛无穷无尽的森林。
“天黑前，进去！靠你自己，或者你们结伴，在里面活过这一宿！或者。”
他顿了顿，眼神陡然变得锐利。
“活着带一头你亲手猎杀的野兽回来！记住，是亲手猎杀！要死的！拖也得给老子拖回来！”
他猛地加重语气：“但是——都给老子听仔细了！老子不是吓唬你们！进山，是真会死人的！别拿自己小命开玩笑！只能在外围活动！决不能进深山！听到没有？给我记死了！进去里面，随便蹿出来个什么玩意儿，都能把你们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！”
看着被这严肃气氛镇住的少年们，李虎咧嘴一笑，露出森白的牙齿，冲淡了刚才的凝重：“行了！该说的都说了。是骡子是马，拉出来遛遛！现在，都跟老子去狩猎队！先掌掌眼，看看你们将来要待的地方，再让你们挑几件趁手的家伙事！”
话音刚落，李虎大手一挥，转身就走，带着一股雷厉风行的气势。少年们立刻兴奋地跟上，七嘴八舌地问开了：
“虎哥，快走吧！该我们去选拔了！”
“虎哥，咱们村儿的狩猎队都杀过啥厉害家伙？”
“虎哥，真能在里头遇见神仙吗？你见过没？”
…… ……
李昇耀紧跟在队伍旁侧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片深不见底的山峦，心中的悸动愈发强烈。就在这时，一只温热而微微发抖的小手悄悄握住了他的手指。是范梦。她也跟上了队伍，清秀的脸上既是期待，又难掩担忧，一双杏眼深深地看着李昇耀，欲言又止。
李昇耀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暖和微微的汗意，正想回握一下给予安慰。突然—— “咚！”一记结实有力的脑瓜崩精准地弹在李昇耀的额头上，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，瞬间龇牙咧嘴。
“嘿！臭小子！发什么愣呢？”
李虎不知何时踱到了他们身边，抱着胳膊，促狭的目光在两人牵着的手和羞红的脸颊上扫来扫去。
“咋？大好春光，心思飘到哪儿去啦？啧啧啧。”
李昇耀捂着额头，刚想反驳两句，李虎却已换上一副无奈又了然的表情，对着范梦说道：“小梦丫头，甭看了！这小子待会儿可要进那要命的山里溜达去喽，没工夫陪你赏花看月亮。你也该回家去了，省得你爹娘担心。”
范梦的脸“腾”地一下红透了，像是熟透的蜜桃，下意识地松开了手，但目光还流连在李昇耀身上，低声应道：“知道了，虎叔。”
她一步三回头地，磨磨蹭蹭向家的方向挪去。
李昇耀望着范梦纤细而略显孤单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转角处，心底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轻轻牵扯着。他张口欲喊，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喊些什么，只能看着她的身影越行越远。
李虎的声音适时响起，带着过来人的粗犷理解：“行了，别瞅了！选拔完了还能见不着吗？有那份心，就在山里全须全尾地给老子滚出来！”
说着，他用力拍了下李昇耀的后背。
“走吧！去武器库，挑家伙！”
李昇耀揉揉被拍痛的肩膀，重重点头：“嗯！”
李虎带着满怀好奇与兴奋的少年们，穿过狩猎队用来操练的平整校场（周围陈列着各种木制兵器架），再绕过几间散发木料与汗味气息的营房，来到了一间相对坚实、用厚重原木搭建的房屋前。门楣之上，挂着一块乌木牌匾，上面四个遒劲大字“武镇万法”！一股沉沉的铁腥味和木油气息扑面而来。
“到了！”
李虎一把推开沉重的木门，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“嘎吱”声。
“这里就是村里的兵器库！村里的好家伙什儿，十有***都在这儿了！”
门内景象豁然开朗。阳光透过高窗洒落，照亮了一室寒光！少年们的眼睛瞬间瞪圆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！十几年来，他们摸过最多的不过是削尖的木棍和练习用的木质武器，哪曾见过如此森寒逼人的真家伙？
只见这间宽敞的木屋内，沿着墙壁密密麻麻地挂满了、立放着、倚靠着各式各样的兵器：
刀类： 厚重的鬼头刀霸气十足，狭长的雁翎刀闪着秋水般冷芒，粗犷朴实的厚背砍柴刀……甚至还有几柄小巧的猎户手叉。
枪/矛类： 丈八红缨枪枪头锃亮，短柄投矛、用来猎杀大兽的重型铁矛……
剑类： 虽然不多，但也有几柄打磨得寒光闪闪的单手长剑和阔剑。
棍/棒类： 手臂粗的硬木齐眉棍、包铁的虎头短棒。
斧钺钩叉类： 开山斧、月牙短戟、锋利的钩镰枪、铁骨朵……
箭矢/弓弩： 角落里整齐码放着几捆雁翎箭，墙上挂着几张猎弓，甚至还有一架制作精良但看起来维护不善的脚踏弩。
防具： 几面蒙着生牛皮的厚重藤木盾靠在墙角，一些兽皮护腕、护心镜之类的简易防具散落其间。
“都看清楚了！”
李虎提高嗓门压下嘈杂。
“墙上、架子上，凡刻了名字、挂了铭牌的，那是你叔伯们的家伙事，都给我管住手，碰都别碰！村里的规矩，公用武器才放这儿！剩下的。”
他大手一挥。
“只要你们拿得动、使得开的，都能挑！一人最多拿两样！短兵刃配面盾不错，枪矛对付大些的家伙有距离……自己掂量着来！”
话音刚落，少年们便如同出笼的小兽般扑向了那些梦寐以求的寒铁利器。一时间，库房里充满了激动的话语声、叮当的碰撞声和同伴们帮忙参谋的议论声。
李昇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。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那柄熟悉的匕首，那是从兵库顺出来的备用家伙，一直用得顺手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