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侯玦的手心很烫，像攥着一把火。
他几乎是雀跃地拉着苏倾月穿过重重宫阙，步履快得让她有些踉跄。
宫人们跪伏在地，头深深埋下，不敢首视天颜，更不敢多看那位被天子紧紧牵着的贵妃一眼。
苏倾月任由他牵着，目光却落在他年轻而紧绷的侧脸上。
此刻的他，兴奋得像个终于完成了得意之作，急于向唯一观众炫耀的孩子，全然不见前世宫变那日，浑身浴血、眼神破碎的模样。
“到了！”
夏侯玦猛地停下脚步，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。
苏倾月抬眼望去，即便早有心理准备，呼吸仍是一窒。
眼前是一片极尽奢华的景象。
汉白玉砌成的巨大池子蜿蜒如新月，池底并非寻常的玉石，而是铺满了薄薄的金箔，在春日阳光下，反射出刺目而晃动的金光。
池水清澈，漾着粼粼金波，几乎让人无法首视。
池畔移植了数十株名贵花木，皆以金丝缠绕枝干，缀以珍珠宝石。
这哪里是莲池，分明是一座用真金白银堆砌出来的销金窟。
“陛下，”夏侯玦身边的大太监福安躬身上前，满脸谄媚，“是否现在就让乐师舞姬准备？
贵妃娘娘的‘步步生莲舞’，定能让这金莲池增色生辉！”
夏侯玦转向苏倾月，凤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：“月儿，快去换上舞衣，朕要看你在这金箔之上，为朕跳一曲‘步步生莲’。”
前世，她便是如此。
穿着流光溢彩的舞衣，赤足踏上那些冰冷坚硬的金箔，在池水中翩然起舞，每一步都踏碎千金，换来他痴迷的目光和朝臣们更深的愤恨。
苏倾月没有动。
她的目光从那些炫目的金箔移到夏侯玦脸上，那双总是燃烧着炽热火焰的眸子，此刻正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。
她轻轻抽回了被夏侯玦握住的手。
这一举动细微，却让周遭侍立的宫人瞬间屏住了呼吸，福安脸上的笑容僵住，眼中闪过一丝惊惧。
夏侯玦眼底的兴奋凝滞了，那点星光般的期待碎成了疑惑，随即，一种熟悉的、令人胆寒的阴郁开始在他眉宇间凝聚。
“月儿？”
他的声音低了下去，不再雀跃，反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，“你不喜欢？”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所有宫人都将头埋得更低，恨不得缩进地缝里。
谁都知道，陛下兴致最高时被拂逆，接下来会是什么下场。
苏倾月却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。
她知道下一步就是悬崖，若不能将他拉回，便是万劫不复。
她没有如旁人预料般跪下请罪，反而向前迈了一小步，靠近那片晃眼的金池。
她微微蹙起眉，眼中没有惊喜，也没有畏惧，只有一种……难以言喻的悲伤与不忍。
她伸出手，指尖轻轻掠过微凉的池水，然后抬起眼，望向夏侯玦，柔声开口，声音不大，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心上：“陛下，”她顿了顿，眼中水光潋滟，似是心疼，“这池水太冷，金箔太硬。
臣妾不忍……践踏陛下心血。”
她看见夏侯玦眼中的阴郁顿了一顿。
苏倾月再次伸出手，这一次，没有去碰池水，而是轻轻覆上了他垂在身侧、己然微微握紧的手。
他的手指冰凉，与她记忆中那滚烫的触感截然不同。
她仰起脸，将他那只僵硬的手合在自己温软的掌心间，声音愈发轻柔，带着纯粹的关切：“更不忍陛下，在此寒凉之地，为观一舞而久站。”
风似乎停了。
周遭死寂。
福安瞪大了眼睛，难以置信地看着贵妃竟敢主动触碰天子，更说出这样一番……全然不合时宜的话。
夏侯玦僵立在原地，脸上的狂躁与阴郁还未来得及完全展开，便被一种全然的、陌生的怔忡所取代。
他低头，看着自己被苏倾月握住的手，那双总是翻涌着暴戾与不安的凤眼里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、毫不掩饰的茫然。
他准备了所有的奖赏与赞美，等待着她的欢欣鼓舞，等待着她在他的厚赐下展露绝代风华。
唯独没有准备，她会说——**不忍**。
不忍践踏他的心血，不忍他受寒凉。
他所有的暴戾，所有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，在这一刻，被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温柔力量，轻轻扼住了咽喉。
他盯着她，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被他放置在贵妃之位上的女人，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探究，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微弱的光亮。
“你……”他张了张口，却不知该说什么。
苏倾月握着他冰凉的手指，感受着他细微的颤抖，心中那片因重生而冰封的角落，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，涌出酸楚而滚烫的液体。
夏侯玦，这一世，我不会再踩着你的真心，跳那支亡国之舞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