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小山觉得，自己这辈子最后悔的事，就是在那个炎热的、蝉鸣聒噪得像是在给太阳呐喊助威的周六下午，口渴难耐，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罐冰镇可乐。
“呲——”铝罐拉环被拉开时，那一声清脆的、带着气体迸发声响的宣告，在张小山听来，是夏日天堂的入场券。
但在他父亲张大山耳中，这无疑是末日降临的警钟。
当时，张大山正戴着老花镜，捧着一本边角都卷了起来的《家庭安全避险手册（民间增补版）》，研究“如何通过观察宠物行为预判地震”这一高深课题。
那声“呲”如同一道闪电，劈中了他高度敏感的神经末梢。
他猛地从他那张专属的、铺了据说能防电磁辐射坐垫的藤椅上弹了起来，动作迅捷得不像一个西十五岁的中年人。
“什么声音？！”
张大山的声调陡然拔高，充满了发现敌情的紧张感，“小山！
你手里拿的是什么？！”
张小山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一哆嗦，冰凉的罐壁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。
他转过身，看着父亲如临大敌的表情，以及那副仿佛能透视物质成分的锐利眼神，心里咯噔一下，知道今天这口快乐水，怕是喝不安生了。
“爸，就……一罐可乐。”
张小山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且无辜。
“可乐？！”
张大山的声音又拔高了一个八度，他一个箭步冲上前，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。
他没有先去夺那罐可乐，而是像排爆专家一样，先围着张小山谨慎地走了半圈，目光死死锁定在那红白相间的罐体上。
“碳酸饮料！
高糖！
腐蚀牙齿！
导致肥胖！
这些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！”
张大山痛心疾首，手指隔空点着那罐可乐，仿佛在指点一罐鹤顶红。
“爸，我就喝一口，就一口解解馋。”
张小山试图采取怀柔政策，脸上堆起讨好的笑。
“一口？”
张大山冷笑一声，那笑声里充满了“你还是太年轻”的嘲讽，“你知道这一口喝下去的是什么吗？
是化学武器！”
他终于伸出手，不是去拿可乐，而是一把夺过了张小山另一只手里捏着的、刚刚撕下来的拉环片，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着，仿佛那是一片淬了毒的暗器。
“来，我给你普及一下。”
张大山清了清嗓子，进入了“张教授”的授课模式。
他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个便携式放大镜，对着那个小小的拉环片开始研究。
“你看这个材质，铝！
铝元素，摄入过量会导致痴呆！
你知道老年痴呆症最早叫什么吗？
铝中毒！
那些专家改名字就是为了麻痹我们！”
他言之凿凿，眼神里闪烁着洞察世间一切阴谋的光芒。
张小山嘴角抽搐了一下，他很想告诉他爸，正常人不会把拉环片也一起吃下去。
但他知道，在这个节骨眼上，任何理性的辩解都是火上浇油。
张大山放下拉环，目光重新聚焦到那罐可乐本身。
他指着罐身上那一行密密麻麻的配料表，手指在“磷酸”两个字上重重地点了点，力气大得几乎要把罐壁戳个窟窿。
“重点在这里！
磷酸！”
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揭露惊天秘密的颤抖，“H₃PO₄！
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？”
张小山老老实实地摇头，配合着他爸的表演。
他初中化学学得还行，知道磷酸是一种常见的食品添加剂，用于提供酸味。
但在他爸的认知体系里，显然不是这么回事。
“工业上用它除锈！
清洗金属！”
张大山几乎是吼出来的，“那么强的酸性，你的胃才多厚一点？
它进去是给你消化食物，还是消化你的胃？
嗯？”
“爸，那是浓磷酸，食品级的是稀释过的，而且人体胃酸本来就是强酸……”张小山试图进行最后一次微弱的科普努力。
“闭嘴！”
张大山粗暴地打断他，“你懂什么？
稀释？
资本家的话能信吗？
他们为了赚钱，什么事干不出来？
你看看新闻上那些食品安全事件！”
他越说越激动，开始在客厅里踱步，那本《家庭安全手册》被他紧紧攥在手里，像是一面盾牌。
“而且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。”
张大山停下脚步，转过身，用一种极其严肃、近乎悲悯的眼神看着儿子，“最可怕的是，这种酸性物质，它会结合你体内的钙质，让你骨质疏松！
你想想，为什么那些常喝可乐的外国年轻人，动不动就骨折？
这就是原因！
你的骨头都被它泡软了！”
逻辑之清奇，让张小山一时语塞，竟找不到反驳的切入点。
他爸总能从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，建立起一套自洽的、危言耸听的理论体系。
“不行，这太危险了！
这己经不是一瓶饮料的问题了，这是投毒！
是慢性谋杀！”
张大山终于做出了决定，他猛地伸手，一把夺过张小山手里的可乐罐。
动作之快，让几滴棕黑色的液体飞溅出来，落在茶几玻璃上。
“看见没有！”
张大山像是找到了确凿证据，指着那几滴可乐，“你看它的颜色，像什么？
像不像机油？
像不像某种化学废料？
正经饮料能是这个颜色？”
张小山看着那几滴无辜的可乐，心想它本来就是这个颜色。
“处理！
必须立刻处理！”
张大山端着那罐可乐，像端着一枚打开了保险的手雷，小心翼翼地走向厨房的水槽。
他并没有首接倒掉，而是先戴上了橡胶手套——那是他老婆李思文刷碗时用的。
“这种危险化学品，不能首接倒入下水道，会污染环境，腐蚀管道！”
他自言自语，然后打开了水龙头，用极其缓慢的水流，开始对冲那罐可乐，仿佛在进行某种高危化学实验的中和反应。
“爸，至于吗……”张小山看着他爸如临大敌、煞有介事的背影，感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从脚底蔓延到头顶。
他的夏日快乐，就这么在哗哗的水流声中，被“中和”掉了。
张大山一边进行着他的“无害化处理”，一边不忘继续教育儿子：“小山，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，‘入口无小事’！
我们家里的每一件物品，每一口食物，都必须经过严格的安全评估！
你看我，为什么身体这么好？
就是因为我时刻保持警惕！
你们啊，就是缺乏这种安全意识！”
就在这时，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响起，门开了。
化学老师李思文，提着一袋刚买的菜，走了进来。
她一眼就看到了厨房里戴着橡胶手套、正对着一罐可乐“做法”的丈夫，以及客厅里一脸生无可恋的儿子。
她挑了挑眉，放下菜，走到厨房门口，抱着手臂，语气平静无波：“张大山，你又发什么神经？
那可乐是我买来做可乐鸡翅的。”
张大山手上的动作一顿，但随即更加愤慨：“看看！
看看！
犯罪链条找到了！
你就是帮凶！
你还想用这化学武器做菜给我们吃？
你是嫌我们活得不够‘***’吗？”
李思文叹了口气，懒得跟他争辩，目光转向客厅的茶几，看到了那个被捏变形的拉环片。
“还有，你把我洗菜用的放大镜拿到哪里去了？”
她的声音里开始带上了一丝危险的信号。
张大山身体一僵。
张小山默默地把头转向窗外，看着那只还在声嘶力竭鸣叫的蝉，心想：它是不是也因为喝不到水，才叫得这么惨？
李思文走到丈夫身边，看着水槽里被稀释得只剩下一点泡沫的“化学武器”残骸，又看了看他手上那本破旧的《家庭安全手册》，终于忍无可忍。
“张大山。”
她的声音不高，却带着化学老师特有的、不容置疑的权威，“磷酸，作为一种中强酸，在食品工业中作为酸度调节剂使用，其添加量受到国家标准的严格限制。
它在人体内会参与能量代谢，是构成ATP，也就是三磷酸腺苷的重要成分。
简单说，你没它，连喘气的劲儿都没有。”
她顿了顿，看着丈夫瞬间呆滞的表情，继续精准打击：“还有，你刚才说的结合钙质导致骨质疏松，那个叫‘植酸’，主要在谷物麸皮里，跟磷酸是两码事。
另外，你那本宝贝手册的第三章，‘如何识别被下了蛊的水’，用的是我上个学期扔掉的不及格化学试卷当书签，你知道吗？”
张大山：“……”张小山：“……”客厅里陷入了一片死寂，只有水龙头没有关紧，滴答，滴答。
李思文伸手，关掉水龙头，然后摘掉张大山手上的橡胶手套，动作利落。
“现在，我以本家庭首席化学顾问的身份宣布，”她指着沙发，对张大山说，“‘磷酸危机’解除。
你，去，把地拖了。”
她揉了揉太阳穴，补充了一句：“用清水就行，别再加你那个‘能杀菌消毒’的醋和洁厕灵混合物了，上次差点把咱们全家送走的就是那个，‘氯气危机’你忘了？”
张大山张了张嘴，看着妻子冷静的眼神，和儿子憋笑憋得通红的脸，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，默默地走向了阳台，去找拖把。
他的背影，依然挺拔，带着一种“众人皆醉我独醒”的孤傲，只是脚步，略显沉重。
张小山看着他爸的背影，又看了看他妈，突然觉得，这个夏天，或许也不会太无聊。
至少，比可乐有滋味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