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种感觉,像踩在了一级不存在的台阶上,蓦地踏空,心猛地一坠。
林墨端着那杯奶茶,站在苏晓的工位旁,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、温和而略显疏离的微笑。
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,在办公区投下慵懒的光斑,一切都和他入职这两年来任何一个下午别无二致。
除了他指尖传来的、那几乎要凝结空气的冰凉。
“喏,你的,七分甜,去冰,加椰果。”
他把印着“七分甜”标签的杯子放在苏晓那一堆零食和盲盒手办旁边。
苏晓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视线,圆圆的脸上立刻绽开毫无阴霾的笑容:“谢啦林墨!
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!”
她熟练地插上吸管,满足地吸了一大口。
林墨的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,像一面被湿布蒙住的鼓。
他的视线紧紧锁着苏晓的脸,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。
没有。
什么都没有。
她没有像往常一样,在喝下第一口后皱起鼻子,抱怨一句:“哎呀,好像还是太甜了点,下次试试五分甜好了?”
然后下次依旧点七分甜,继续这个循环往复的小小仪式。
她只是喝着,腮帮子一鼓一鼓,眼神放空,显然心思己经飘到了即将到来的周末聚餐上。
“怎么了?”
苏晓注意到他没走,抬眼看他,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,此刻只有纯粹的疑惑。
“……没事。”
林墨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,镜片后的目光迅速敛起所有审视,重新变得平淡,“味道怎么样?”
“挺好的呀!”
苏晓晃了晃杯子,椰果撞击着杯壁,“还是这个味道嘛。”
还是哪个味道?
林墨在心里无声地问。
是那个你一首觉得“太甜”的,属于“七分甜”的味道吗?
他没有问出口。
如同过去的一个月里,他无数次将类似的疑问咽回肚子里一样。
他只是点了点头,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位,背影看起来和任何一个完成“顺手带奶茶”任务的同事一样自然。
坐下,打开电脑,屏幕上幽蓝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血色的脸。
28岁的图书编辑,谨慎,细心,有点不合群但也不惹人讨厌——这是他精心为自己打造的外壳。
壳子里包裹着的,是一个正在被巨大的荒诞和孤独慢慢侵蚀的灵魂。
只有他自己知道,刚才那短短几十秒的对话,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测试。
而结果,再次确认了他最深的恐惧——这个世界,真的病了。
或者说,是他病了。
记忆,这座人类认知大厦最基础的砖石,正在集体性地、悄无声息地松动、剥落、被替换。
而他是唯一的,或者说,他认为是唯一的,还站在废墟之上,记得原本图纸的人。
他打开一个加密的文档,标题是《编校笔记0714》。
在外人看来,这只是他无数工作文件中的一个。
只有他知道,这是他的“真实日记”,是他对抗整个扭曲世界的唯一阵地。
指尖在键盘上飞舞,敲下的却不是任何书稿的校对意见。
锚点测试记录-苏晓/奶茶口味·测试日期:8月17日·测试内容:为其购买常点饮品“七分甜奶茶”·历史基准:被测者一贯认为七分甜过于甜腻,每次饮用第一口后会习惯性抱怨,并声称“下次一定换五分甜”,但下次依旧会点七分甜。
此行为模式己持续超过一年。
·观测结果:被测者未出现预期中的抱怨行为。
对“七分甜”的甜度接受良好,无任何异议。
询问“味道如何”时,回答“挺好的”,语义模糊。
·结论:锚点失效。
被测者关于“七分甜奶茶过于甜腻”的味觉记忆及关联行为模式己被篡改或清除。
敲下最后一个字,林墨靠在椅背上,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。
这不是第一次了。
类似的小测试,他在这一个月里进行了无数次。
最开始,是母亲。
上个月回家,母亲兴致勃勃地给他端上一盘芒果慕斯。
他愣住了,看着那鲜艳的黄色,喉咙条件反射地有些发紧。
“妈,”他提醒道,“我芒果过敏。”
母亲比他更愣,随即失笑,用力拍了他一下:“胡说八道什么!
你什么时候对芒果过敏了?
小时候你偷吃邻居家的芒果,吃到流鼻血都停不下来,忘了?”
他记得,他当然记得。
那是六岁的事。
也正是因为那次,他才被查出对芒果严重过敏。
从此以后,家里再也没出现过任何芒果制品。
母亲每次买水果都会反复确认,像守护一个危险的秘密。
可现在,这个守护了二十多年的秘密,从母亲的记忆里消失了。
干净得如同从未存在过。
他看着母亲笃定而带着些许被“冤枉”的委屈眼神,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,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。
他没有争辩,只是说自己记错了,然后看着母亲心满意足地看着他——当然,他一口没动——吃掉了整块慕斯。
那天之后,他变成了一个秘密的猎手,一个孤独的调查员。
他不动声色地测试着身边的一切。
同事张姐忘记了她办公桌上那盆绿萝是她死去的丈夫留下的,只当是普通的装饰。
老陈,那个喜欢在保安室看都市传说杂志的老头,对他提起三年前那场震惊全城的、因化工厂泄漏导致的“城南绿雾”事件一脸茫然:“啥绿雾?
小伙子你看科幻片看多了吧?”
可他明明记得,老陈曾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过那诡异的、持续了半个小时的绿色雾气。
锚点,一个接一个地失效。
记忆的海洋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海啸,等风平浪静后,所有的航标都错了位,所有的地图都成了废纸。
只有他,抱着一本写满“错误”坐标的航海日志,漂浮在无边无际的、陌生的海面上。
他必须记录。
用这种只有他自己能懂的方式。
他害怕如果不把这些真实的碎片钉死在纸面上,总有一天,连他自己也会开始怀疑,那些清晰的、带着情感温度和细节的记忆,是否只是他的一场臆想。
也许,他真的疯了?
一个典型的被害妄想症患者?
这个念头偶尔会像毒蛇一样缠绕上他的心脏。
但每一次,都被更强大的理性压制下去。
他是林墨,前哲学系的学生,逻辑推理和怀疑论是他刻入骨髓的本能。
他相信证据,相信可重复验证的现象。
苏晓的奶茶,母亲的芒果过敏,老陈的“绿雾”……这些散落的点,正慢慢连成一条清晰的、指向某个可怕结论的线。
“大遗忘”——他在心里如此命名这场灾难。
它不是针对某个人,而是覆盖了全城。
它不是让记忆变成空白,而是被悄无声息地、精准地“修改”了。
修改成一个更平滑、更无害、更……统一的版本。
为什么?
是谁?
他毫无头绪。
他只知道,自己必须伪装起来,像一个混入羊群的狼,或者更贴切地说,像一个混入正常人群的精神病人,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“不正常”。
他端起自己那杯美式咖啡,喝了一口。
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,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。
他需要这种清醒。
目光无意间扫过办公室的角落,那里放着一台公共饮水机。
同事们习惯在那里接水泡茶,冲咖啡。
一个荒诞的念头闪过:如果记忆能被篡改,那它是通过什么途径?
空气?
水?
他想起了陆云深,他大学时的哲学系导师,一位睿智而时常发表惊世骇俗言论的学者。
他曾在一篇未被发表的论文草稿中,引用过一句古老的箴言:“谁控制了过去,就控制了未来;谁控制了现在,就控制了过去。”
当时他只觉得导师的思想过于激进。
现在想来,那句话仿佛一个冰冷的预言。
下班***响起,同事们如同退潮般离开工位。
苏晓蹦蹦跳跳地过来跟他道别:“林墨,走啦!
明天见!”
“明天见。”
他微笑着回应,看着她毫无负担的背影消失在门口。
他故意磨蹭到最后,等办公区空无一人。
他走到窗边,俯瞰着华灯初上的城市。
车流如织,霓虹闪烁,一切都秩序井然,充满了繁华的活力。
但这繁华之下,涌动着怎样可怕的暗流?
他深吸一口气,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随身携带的、巴掌大小的皮质笔记本。
翻开,在最新的一页,他用只有自己能完全理解的、夹杂着符号和缩写的方式,写下今天的核心观察:“集体记忆篡改确认。
‘口味偏好’类锚点亦开始失效。
波及范围与深度未知。
我,仍是唯一的观察者。
必须更深地隐藏。”
合上笔记本,冰冷的皮质封面让他躁动不安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。
他是林墨,一个记忆的孤岛。
他不知道这场风暴因何而起,也不知道它将驶向何方。
他只知道,在找到答案之前,他必须牢牢记住自己是谁,必须守护好这本“真实日记”。
因为,这可能是这个世界,曾经真实存在过的,最后证据。
他转身,融入楼下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,像一个完美的模仿者,步履从容,表情平静。
只有他自己能听到,内心那震耳欲聋的、孤独的警报声,正在无声地尖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