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叫陈旭东,旭日东升的旭东。
这名儿是我那当过几年民办教师的爹给取的,他说我出生那天早晨,太阳特别亮堂,照得产房都暖烘烘的,指望我这一辈子能有个光明前程。
可眼瞅着我都二十三了,这“前程”在哪儿,还连个影儿都没摸着。
这是一九九二年的夏天,我在清河镇待业,己经快满三年了。
清河镇,顾名思义,一条不算宽阔但常年水量充沛的清河穿镇而过,滋养着两岸的稻田和人们按部就班的生活。
镇子不大,从南走到北,骑着我爹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二八大杠,也就一支烟的功夫。
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——河水的土腥气、各家灶台飘出的饭菜香、偶尔从镇东头老酱油厂传来的酱曲味儿,还有夏天特有的、裹挟着知了聒噪的湿热气息。
这味道我太熟悉了,闭着眼都能知道自己身在镇子的哪个犄角旮旯。
“旭东!
旭东!
死哪儿去了?
还不去排队!”
母亲的嗓门极具穿透力,隔着院墙和厚厚的木门,精准地砸进我的耳朵。
我正躺在里屋的竹席上,对着糊满旧报纸的屋顶发呆,手里摇着一把破蒲扇,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。
闻言一个激灵坐起身,应了一声:“听见了!”
我知道,今天是供销社来白糖的日子。
这事儿在清河镇,算是个不大不小的“战役”。
白糖是紧俏货,平时凭票供应,量还少,今天据说是县里糖酒公司下来一批计划外的,不用票,但限量,先到先得。
这消息像长了翅膀,前天就传遍了全镇。
我趿拉着塑料凉鞋,套了件洗得发白、领口都有些松懈的蓝色汗衫,抓起灶台边那个印着“为人民服务”红色字样的旧铝盆,就冲出了家门。
我家住在镇子中心的工农街,一溜排的平房,带个小院。
街坊邻居都是几十年的老相识,谁家晚上吃点啥,左邻右舍门儿清。
跑到街口,己经看到供销社副食品柜台那边排起了歪歪扭扭的长队,像一条濒死的虫子。
队伍里大多是家庭主妇和半大孩子,吵吵嚷嚷,热闹非凡。
“让让,让让,李婶,王奶奶,我来了……”我一边赔着笑,一边凭着年轻力壮,往里挤了挤,找了个相对靠前的位置站稳。
排队的乐趣(或者说无奈)在于听各种家长里短。
“听说了吗?
棉纺厂又要招工了?”
前面隔两个人的赵家嫂子,压低了声音跟她旁边的吴妈说。
“真的假的?
不是去年刚招过一批吗?”
吴妈显然来了兴趣。
“千真万确!
我家那口子在县里运输队,听他们队长说的。
东风棉纺厂,县里最大的厂子,这次规模不小哩!”
“那敢情好!
你家老二是不是刚好高中毕业?”
“是啊,正愁没个着落呢。
就是不知道这好事儿,能不能轮到咱镇上的人……”棉纺厂?
招工?
我的心莫名地跳快了几拍。
东风棉纺厂,那可是了不得的地方。
县里的明星国企,听说工人工资高,福利好,每个月还发劳保手套、肥皂什么的。
要是能进去,就等于端上了铁饭碗,不,是金饭碗!
比我爹在镇供销社仓库当保管员强多了。
我竖起耳朵想听更多,可惜她们的话题己经转到谁家的媳妇不孝顺婆婆上去了。
心里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,有点痒,又有点莫名的烦躁。
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。
柜台后面,那个常年穿着深蓝色围兜、脸色跟柜台一个色调的售货员张大姐,正慢条斯理地拿着杆小秤,给前面的人称白糖。
白色的砂糖从大麻袋里被她用铁皮簸箕舀出来,倒在秤盘上,她手指轻轻拨动秤砣,多了,就用个小勺子往回舀一点,少了,再添一点,动作一丝不苟,透着一种属于“卖方市场”的从容不迫。
“快点啊张大姐,这天热的,白糖都要化了!”
后面有人等得不耐烦,喊了一嗓子。
张大姐眼皮都没抬,慢悠悠地说:“急啥?
称不准,亏了你,还是亏了我?
国家的东西,一分一厘都不能差。”
这就是权威。
在物资匮乏的年代,掌握着商品分配权的人,天然带着一种光环,或者说,一种让人又爱又恨的底气。
终于轮到我了。
我把铝盆递过去:“张姐,来两斤。”
张大姐认得我,毕竟我爹也在供销社系统,虽然一个在镇上,一个在仓库,也算半个同事。
她脸色稍微缓和了点,一边舀糖一边随口问:“旭东,工作有着落了没?”
我讪讪一笑:“没呢,等着顶我爸的班呗。”
“哦,那也挺好。
供销社,稳定。”
她说着,把称好的白糖“哗啦”一下倒进我的铝盆里,白色的糖末飞扬起来,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。
稳定?
我心里嘀咕,我爹在那仓库待了一辈子,除了腰肌劳损和一身灰,还落下啥了?
每个月那点死工资,给我妈买个雪花膏都得算计半天。
但这话不能说出来,只能陪着笑:“是啊,张姐,稳定。”
端着沉甸甸的铝盆往回走,心里却空落落的。
顶替我爹进供销社,似乎是我目前唯一看得见、摸得着的出路。
可一想到未来几十年,就要像张大姐那样,守着个柜台,或者像我爹那样,守着个仓库,每天经手着这些紧俏物资,自己却只能按量分配,心里总有一股说不出的不甘心。
我才二十三岁,难道这辈子就这样了?
回到家,母亲正在灶台边忙活,锅里炖着茄子豆角,旁边箅子上蒸着窝头。
她把白糖小心翼翼地倒进一个旧玻璃罐子里,拧紧盖子,嘴里念叨着:“这下好了,过年蒸糖包、平时来个客人冲糖水,都宽裕点。”
看着母亲满足的神情,我那点“不甘心”又咽回了肚子里。
在清河镇,大多数人家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,精打细算,为多一点白糖、少一点布票而欢喜或忧愁。
我这想法,是不是有点太“好高骛远”了?
“妈,我听说……县里棉纺厂要招工?”
我终究没忍住,一边帮她剥蒜,一边状似无意地提起。
母亲手上的动作顿了顿,看了我一眼:“你也听说了?
你爸昨天回来也提了一嘴。
那是县里的厂子,招工指标金贵着呢,能轮到咱?”
“万一呢?”
我不死心。
“哪有那么多万一。”
母亲叹了口气,“你爸就是个仓库保管员,认识的最大领导也就是咱镇供销社主任。
县里棉纺厂?
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。
别想那没影儿的事,安安稳稳等你爸退休顶班是正经。”
正说着,父亲陈建国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。
他个子不高,因为常年在阴凉的仓库里干活,脸色有些苍白,脊背也有些微驼。
他把自行车支好,从车把上取下那个跟他一样上了年岁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,闷头走了进来。
“回来了?
正好,吃饭。”
母亲招呼着。
饭桌上很简单,一盆炖菜,几个窝头,一小碟咸菜。
父亲默默地吃着,没什么话。
他一贯如此,在家里像个沉默的影子。
我扒拉着碗里的菜,心里还想着招工的事,像有只小虫子在不停地啃噬。
“爸,”我放下筷子,鼓起勇气,“棉纺厂招工的事,您……能打听打听不?”
父亲抬起头,看了我一眼,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情绪,是无奈,也有点身为父亲却无力为儿子铺路的愧疚。
他嚼着嘴里的窝头,含糊地说:“打听啥?
那是县工业局和劳动局管的事,咱够不着。”
一句话,把我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火苗浇熄了大半。
母亲在一旁打圆场:“行了行了,吃饭。
旭东,别给你爸出难题。
咱就这条件,认命吧。”
认命?
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。
吃完饭,我心情烦闷,推着自行车出了门。
不想在家待着,那股子压抑和一眼能看到头的未来,让我喘不过气。
夏天的傍晚,清河边上稍微凉快些。
不少镇上的年轻人都聚在这里,吹牛、打扑克,或者对着河里游泳的半大孩子起哄。
我把自行车往河堤上一扔,找了个树荫坐下,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发呆。
“东子,咋了?
耷拉着个脸,跟霜打的茄子似的。”
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。
我回头,是王胖,我从小玩到大的伙伴,大名叫王建军,因为长得胖,大家都叫他王胖。
他也没正式工作,平时跟着他爸在建筑队打零工,晒得黝黑。
“没啥。”
我懒洋洋地应道。
“得了吧,我还不知道你?”
王胖一屁股坐我旁边,递过来一根“大前门”香烟,“是不是为工作的事烦心?”
我接过烟,就着他递来的火点上,吸了一口,辛辣的烟雾呛得我咳嗽了两声。
“听说棉纺厂招工,心里痒痒呗。”
“咳!
我当啥事呢!”
王胖吐了个烟圈,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,“那好事能轮到咱?
我告诉你,县里那些头头脑脑的亲戚、各个局办的子弟,还不够分呢!
咱这平头老百姓,趁早死了那条心。
我看啊,等你顶了你爸的班,咱俩还在镇上,该吃吃,该喝喝,也挺好。”
王胖的话很实在,代表了镇上大多数年轻人的想法。
不是没梦想,是现实把梦想磨平了。
我们又瞎聊了一会儿,话题从招工转移到最近流行的港台歌曲,再到镇上那个新开的、放着震天响音乐的台球室。
但我的心思,始终飘忽着,落不到实处。
天黑透了,我才慢悠悠地骑车回家。
父母己经睡下了,里屋传来父亲轻微的鼾声。
我轻手轻脚地洗漱,躺在自己的小床上,却毫无睡意。
月光透过窗户纸的缝隙溜进来,在泥土地上投下一道清辉。
棉纺厂……那是什么样的地方?
高大的厂房?
轰鸣的机器?
穿着统一工装、意气风发的工人?
我想象不出来,但觉得那应该是一个充满活力和希望的地方,跟清河镇这种慢悠悠、几乎停滞的节奏完全不同。
第二天,日子照旧。
帮着母亲生火做饭,去井边挑水,把院子里那点小菜地浇了浇水。
无所事事,时间过得格外慢。
下午,我正拿着扫帚,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院子,街坊孙阿姨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。
“建国家的!
建国家的!
好事!
大好事!”
母亲从屋里出来,在围裙上擦着手:“他孙姨,啥事啊看把你急的?”
孙阿姨脸上放着光,声音也提高了八度:“我家那口子刚从不县里回来!
你猜怎么着?
他碰到他老战友了!
就是那个在县里棉纺厂当科长的,姓宋的那个!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,扫帚停在了半空。
母亲也愣住了:“宋科长?
哦……想起来了,以前来过咱家一回,好像……好像是管设备的?”
“对!
就是他!”
孙阿姨拍着手,“老宋说了,他们厂这次扩建,要招一批有文化的青年,培养当技工!
我家那口子就顺嘴提了句旭东,高中毕业,在家待业,人本分!
你猜老宋咋说?”
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感觉呼吸都停止了。
母亲也紧张起来:“咋……咋说?”
孙阿姨得意地一笑:“老宋说,让旭东准备准备,过两天去厂里找他!
他看看人!
要是还行,说不定就能给个名额!”
“哎呦!
真的啊!”
母亲一下子抓住了孙阿姨的手,声音都带着颤音,“他孙姨!
这……这可怎么谢你好!”
“谢啥!
街里街坊的,旭东也是我看着长大的,能帮一把是一把!”
孙阿姨大方地摆摆手,又压低声音,“不过老宋也说了,这事竞争激烈,他也就是给个机会,成不成,还得看厂里统一考试和面试,他也只能尽力推荐。”
“有机会就行!
有机会就行!”
母亲激动得眼圈都有些发红,连连说道。
送走了千恩万谢的孙阿姨,母亲转过身,看着我,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悦和一种重新燃起的希望:“旭东!
你听见没!
有机会了!
棉纺厂啊!”
我也懵了,感觉像做梦一样。
昨天还觉得遥不可及的事情,今天突然就露出了一个缝隙!
虽然孙阿姨说了,成不成还不一定,但这至少是一道光!
“你爸回来得跟他说!
让他想想办法,怎么去谢谢人家孙姨,还有那个宋科长!”
母亲己经开始盘算起来。
晚上父亲回来,听到这个消息,沉默了很久,久到我和母亲都觉得他是不是不高兴。
最后,他拿起桌上的烟盒,抽出一根点上,深深地吸了一口,烟雾缭绕中,他缓缓地说:“老宋……宋运辉,是个实在人。
当年我们一起当兵,在一个班待过。
他复员分到了棉纺厂,肯钻研,慢慢提上去了……这些年,联系少了。”
他顿了顿,看向我,眼神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:“这是个机会,旭东。
抓住了,可能就真能跳出咱这清河镇。
抓不住……也别怨谁。”
“爸,我知道!”
我赶紧表态,“我一定好好准备!”
“准备啥?
你懂纺纱还是织布?”
父亲反问。
我噎住了。
是啊,我一个高中生,除了会点数学物理,对棉纺厂的一切一无所知。
“明天,”父亲掐灭了烟头,“我去找社里主任,看能不能弄两张工业券,买点像样的东西。
你去县里,不能空着手。”
接下来的两天,我家陷入了一种既兴奋又紧张的忙乱之中。
父亲果然弄来了工业券,又咬牙从积蓄里拿出二十块钱,让我去县百货大楼买了两瓶还算上档次的“景芝白干”酒和一条“大鸡”烟。
母亲则把我的唯一一件像样的白衬衫洗得干干净净,熨得平平整整,又翻箱倒柜找出我过年才穿的那条蓝布裤子。
出发的前一晚,我几乎一夜未眠。
脑子里胡思乱想着,一会儿幻想自己穿上工装的样子,一会儿又担心那个宋科长看不上我,或者考试考砸了。
窗外的月光依旧清冷,但此刻在我眼里,却似乎带着一种指引般的力量。
天刚蒙蒙亮,我就起来了。
穿上那身“行头”,感觉浑身不自在。
母亲早早做好了早饭,煮了两个鸡蛋,说是“考满分”。
父亲默默地把装烟酒的网兜递给我,又往我手里塞了五块钱:“坐车,吃饭。
机灵点。”
“嗯。”
我重重点头,接过东西,感觉手里沉甸甸的,那是全家人的希望。
走出家门,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。
清河上笼罩着一层薄雾,镇子还在沉睡。
我深吸一口气,迈开步子,向着镇头的汽车站走去。
身后,是我生活了二十三年的清河镇,熟悉,安稳,却也沉闷。
前方,是通往县城的班车,是陌生的东风棉纺厂,是那个可能改变我一生的机会,是未知,是忐忑,也是一丝按捺不住的憧憬。
班车摇摇晃晃地驶出车站,颠簸在坑洼不平的砂石路上。
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稻田、村庄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宋运辉科长,是个什么样的人?
东风棉纺厂,又会不会是我陈旭东的“东风”呢?
这第一步,我必须走稳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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