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末霜降，苍渊大陆东玄域的风己带了刺骨寒意。
叶家大宅厅堂内烛火摇曳，映得青砖地面忽明忽暗，人影交错如鬼魅。
十七岁的叶昭站在厅中，身上那件红嫁衣早己褪色，袖口磨出毛边，发髻也被扯得松散。
右眼尾那粒朱砂痣在昏光下格外清晰，像一滴凝固的血。
她是东玄叶氏遗族末裔，父亲三年前死于流民之手，母亲改嫁族中旁支，她就成了没人要的孤女。
今日本该是她与林家少主林浩成婚的日子，可从清晨起，宾客低声议论的不是喜事，而是退婚。
林浩穿着墨蓝锦袍，手执一卷黄纸，站于高阶之上。
他年不过二十，眉目清俊，却一脸漠然。
“叶昭命格不利，克父丧亲，此等女子入我林家，恐损门楣。”
他声音不高，却字字如刀，“今以书为证，断此婚约。”
厅中一片寂静。
几位族老低头喝茶，无人出声。
几个年轻子弟嘴角含笑，目光在叶昭身上打转，像是看一场笑话。
叶昭垂着眼，手指悄然滑进袖中，摸出一支炭笔和一本巴掌大的册子。
她低头，在纸上写下：“林浩，退婚之辱，记下了。”
笔迹工整，没有颤抖。
有人喝道：“还不跪下谢恩？”
那是族中三叔公，满脸横肉，手里拄着拐杖，眼神凶狠。
他身后站着两名壮汉，显然是准备强行压她下跪。
叶昭缓缓抬头，嘴角扬起一丝冷笑：“你们要我低头，不如记住今日谁在笑。”
她说完，转身就走。
嫁衣拖过门槛，发出沙沙声响，像枯叶被风吹过。
没人拦她。
她走出厅堂时，听见背后传来哄笑。
一个年轻子弟大声道：“这婚退得好！
谁娶她谁倒霉！”
另一个附和：“听说她娘改嫁前夜，还求族老把她锁起来，怕她闹事呢。”
叶昭脚步没停，只是将那本小册子重新塞回袖中，指节微微发紧。
当夜，柴房外传来脚步声。
铁链哗啦作响，门被推开一条缝。
来的是她母亲。
女人穿着暗红裙衫，鬓角插着金步摇，脸上涂了脂粉，却掩不住眼角细纹。
她身后跟着两个粗使婆子，手里拎着绳索和木板。
“昭儿，别怪娘。”
母亲声音低哑，“林家退婚己是仁至义尽，你若再惹是非，我在叶家也待不下去了。”
叶昭靠墙坐着，冷眼看她。
母亲避开她的视线，挥了挥手：“钉窗，加锁，只留透气缝。
没我的命令，谁也不准放她出来。”
婆子们动作利落，三两下就把窗户钉死，门也上了双锁。
临走前，其中一个偷偷看了叶昭一眼，嘴唇动了动，终究没说话。
门关上后，黑暗彻底笼罩。
叶昭蜷在角落，从嫁衣内衬撕下一块布条，包住手掌。
她开始用指甲一点点抠窗框的木缝，又试着推门板，发现底部有轻微松动。
她没哭，也没喊。
只是掏出炭笔，在册子上又添一句：“母亲，弃我之恩，也记下了。”
三天后，村外传来喊杀声。
火光冲天，惨叫西起。
守在柴房外的两名护卫拔腿就跑，连兵器都扔了。
紧接着，一声巨响，一根燃烧的梁木塌下来，堵住了正门。
叶昭立刻扑向那扇被钉死的窗。
木料腐朽，加上连日阴雨，她用布裹住手臂猛撞两下，窗框裂开一道口子。
她硬生生挤了出去，肩背被碎木划破，火辣辣地疼。
但她没停下。
她穿过火海般的巷子，回到自己住过的旧屋。
墙角砖石松动，她伸手掏进洞中——玉佩还在。
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，灰褐色，表面刻着模糊纹路，边缘磨损严重。
她紧紧攥住，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。
外面乱成一团。
流民举着火把冲进各家，有人哭喊，有人逃窜。
她混进一群逃难妇孺中，往西北方向奔去。
路上无粮无水。
第二天中午，她饿晕在路边。
醒来时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蹲在她面前，递来半块糠饼。
“姐姐，吃吧。”
孩子怯生生地说，“娘说饿极的人不能猛吃。”
她接过，慢慢嚼着，粗糙的口感刮过喉咙，却暖了胃。
第五天夜里，暴雨倾盆。
她躲在树下，啃着剥下来的树皮，浑身湿透，牙齿打颤。
雷声炸响时，她闭上眼，低声念：“只要没死，账就还能算。”
第七日黄昏，她终于看见一座村落。
土屋低矮，屋顶塌了半边，炊烟稀薄得几乎看不见。
村口蹲着个老头，背驼得厉害，手里捏着旱烟袋，正慢悠悠地抽着。
他是这村的老村长，姓陈，因腿脚不便被人叫作“老拐头”。
村里人都知道他胆小怕事，从不惹是非，但活了六十多年，风浪见得多了，总能在绝处寻到生路。
叶昭扶着土墙站定，嘴唇干裂，声音沙哑：“这里……能活人吗？”
老头抬眼看了看她，又低头磕了磕烟灰，淡淡道：“能喘气的地方，就能活人。”
他顿了顿，忽然问：“从东边来的？”
叶昭点头。
“身上有伤，手里还攥着东西。”
老头眯起眼，“不是逃婚，就是逃命。”
叶昭没答，只是握紧了那枚玉佩。
奇怪的是，它此刻竟微微发烫，像是贴着皮肤在跳动。
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，也不明白为何父亲临死前死死攥着它，喃喃说“莫让人夺了去”。
她只知道，这是她最后的依凭。
远处山岭荒芜，西斜的日光照在枯草上，泛出一层冷金色。
风从山口吹来，带着沙砾和尘土的气息。
叶昭望着那片荒岭，眼里没有疲惫，只有一种沉静的决意。
林浩的嘴脸还在眼前，母亲的眼神还在心头。
她记得每一句羞辱，每一个冷笑。
她不会死在这路上。
她要活着，活得比谁都久，比谁都强。
总有一天，这些人会一个个出现在她的小册子上，一笔一笔，清算清楚。
老拐头抽完最后一口烟，慢吞吞站起身：“进屋吧，先洗个热水脸。
这村子虽破，好歹还有口热汤。”
叶昭迟疑片刻，迈步跟上。
她的脚步很轻，却稳。
身后，夕阳沉入山脊，余晖染红半边天。
而她手中那枚旧玉佩，热度未散，仿佛在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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