县府大院西北角的史志办,像是被时光遗忘的角落。
九月的秋老虎仍在肆虐,办公楼里却透着股挥之不去的阴凉,墙角的绿萝蔫头耷脑地垂着叶子,办公桌上积着薄薄一层灰,显然许久没人认真打理过。
林向北抱着一个半旧的纸箱站在门口,箱角贴着的“林向北 综合科”标签还没完全撕掉,边缘己经起了毛。
“林干事,进来吧,就这儿。”
局办的张主任在前头引路,声音里听不出情绪,脚步却迈得飞快,像是多待一秒都嫌浪费。
他指着靠窗的一个空位,“以后你就坐这儿,老陈退休了,正好空出来。”
林向北点点头,弯腰将纸箱放在积灰的办公桌上,纸箱里的搪瓷杯碰撞发出轻响。
张主任扫了眼纸箱里的东西——几本翻旧的业务书、一个印着“优秀党员”字样的保温杯、还有个装着家庭合影的相框,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下:“手续我让人给你送过来,史志办这边事儿不多,主要就是整理史料、编年鉴,老周他们都熟,有不懂的问他们。”
被称作老周的中年男人正埋首看报纸,闻言抬起头,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,目光在林向北身上短暂停留,又迅速落回报纸上,只敷衍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旁边工位的年轻女人倒是多看了两眼,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和怜悯,却也没起身打招呼,反而压低声音跟对面的同事窃窃私语,那声音像蚊子嗡嗡,隐约能听到“综合科背锅”之类的字眼。
林向北假装没听见,伸手去擦桌上的灰,指尖划过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。
他能感觉到几道目光在自己背上打转,有同情,有嘲讽,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。
这就是体制内的现实,当你身处核心部门时,前呼后拥;一旦跌下来,便成了避之不及的麻烦,人情冷暖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。
“张主任,那我先整理下东西。”
林向北转过身,脸上维持着平静的表情,语气听不出波澜。
张主任“哦”了一声,像是突然想起什么:“对了,下周新书记要过来调研,虽然史志办不是重点,但该准备的材料还是得弄好,到时候别出岔子。”
他特意加重了“别出岔子”几个字,眼神里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,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,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。
张主任一走,办公室里的气氛更显沉闷。
老周翻报纸的声音故意放大了些,年轻女人则干脆拿出手机刷起了短视频,音量调得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。
林向北拆开纸箱,把相框摆到桌角,照片上妻子苏晴和女儿乐乐笑得灿烂,可此刻看在他眼里,却像一根细针扎在心上。
他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整理史料上——一摞摞泛黄的《青溪县志》堆在隔壁的杂物架上,纸页脆得仿佛一碰就碎。
指尖刚触到最上面那本县志,脑海里突然不受控制地闪回三个月前的画面,像电影镜头般清晰。
那时他还是县府办综合科的骨干,三十出头就深得分管副县长赵卫东的信任,负责草拟重要讲话和汇报材料,眼看就要提副科,是单位里公认的潜力股。
变故发生在一个雨夜,赵卫东的秘书突然找到他,塞过来一叠工程验收报告,说是赵县长“疏忽”了,把一份虚报工程量的报告递了上去,现在上面要核查,让林向北以经办人的名义写份说明,就说是自己核对失误造成的。
“向北,这事儿成了,你副科的位置稳了,以后哥不会亏待你。”
秘书拍着他的肩膀,语气带着诱惑。
林向北看着报告上刺眼的数字,心一点点沉下去。
那份城郊道路改造工程,实际投资不足千万,报告上却写着一千五百万,其中的猫腻不言而喻。
他咬着牙拒绝:“这责任我担不起,也不能担。”
秘书的脸瞬间沉了下来:“林向北,你想清楚,赵县长待你不薄,这点忙都不帮?”
“不是不帮,是不能违心。”
林向北的语气很坚定。
他以为自己占着理,却忘了在权力面前,理有时轻如鸿毛。
第二天上班,他就被调离了综合科,先是待岗学习,接着就收到了调令——发配到史志办。
消息传来,曾经围着他转的同事瞬间变了脸,有人私下惋惜,说他太傻;更多人则选择远离,生怕被他这个“刺头”连累。
赵卫东更是再也没见过他,仿佛两人从未有过上下级情谊。
那段日子,林向北像极了被贬谪的文人,从意气风发的职场新秀,一跤跌进了无人问津的谷底 。
他不是没想过抗争,可翻遍通讯录,竟找不到一个能帮上忙的人。
妻子苏晴的抱怨也越来越多,从最初的不解到后来的指责,家里的气氛比办公室还要压抑。
“林干事,喝水不?”
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。
林向北抬头,看到对面工位的年轻女人端着水杯站在旁边,脸上带着些许歉意:“不好意思啊,刚才没好意思跟你打招呼,我叫李萌萌,刚来没多久。”
“谢谢,不用了,我自己有杯子。”
林向北礼貌地笑了笑,拿起桌上的保温杯。
李萌萌放下水杯,小声说:“我听说你的事儿了,其实……其实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,就是没人敢说。”
她顿了顿,又赶紧补充,“你别往心里去,史志办虽然偏,但活儿不多,也清净。”
这话听着是安慰,却更像在提醒他:你己经彻底凉了,认命吧。
林向北点点头没接话,李萌萌见状也识趣地回了工位。
他重新拿起那本泛黄的县志,指尖划过“青溪县沿革”几个褪色的大字,油墨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。
史志办的工作确实如张主任所说,枯燥得让人犯困,每天就是跟这些旧纸堆打交道,整理、归档、校对,看不到任何前途。
他翻了没几页,突然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,眼前的文字开始模糊,一行行黑色的宋体字像是活了过来,扭曲成一串串奇怪的符号,紧接着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在眼前闪过——“满意度89%关注度三级潜在风险指数17”……“怎么了?”
老周终于放下报纸,瞥了他一眼,语气里带着不耐烦。
林向北猛地晃了晃头,那些奇怪的符号和数字瞬间消失了,眼前还是那本老旧的县志。
他揉了揉太阳穴,强压下心头的异样:“没事,可能有点低血糖。”
老周“哼”了一声,又拿起报纸挡住了脸:“年轻人身体这么差,还怎么干工作。”
林向北没理会老周的嘲讽,心里却泛起了嘀咕。
刚才的幻觉太真实了,那些数据清晰得仿佛刻在眼前。
他盯着县志发呆,试图再找回那种感觉,可眼前只有枯燥的文字,再没出现任何异常。
难道是最近压力太大,出现了幻视?
他苦笑一声,想来也只能是这样了,人在绝境中,连神经都变得脆弱起来。
就在这时,手机突然响了,屏幕上跳动着“苏晴”两个字,林向北的心莫名一紧。
他走到走廊尽头接起电话,还没等开口,妻子的抱怨就像连珠炮般砸了过来:“林向北,你到底什么时候发工资?
乐乐的钢琴课费都拖了半个月了,老师今天又催了!”
苏晴的声音尖利又刺耳,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她的怒气。
“这个月工资还没发,发了我马上给你转过去。”
林向北的声音放得很低,走廊里偶尔有人经过,他不想被人听见。
“没发?
你骗谁呢!
上个月你就说没发,结果呢?
还不是被扣了!
林向北,我真是受够了!
当初让你跟赵县长服个软,你偏不,现在好了,发配到那种破地方,工资降了不说,连孩子的补习费都拿不出来!”
苏晴的声音越来越大,“我同事老公上个月又升职了,人家住的是学区房,开的是小轿车,你再看看你,除了一堆破书还有什么?”
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林向北心上,他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:“我知道了,我会想办法的。”
“想办法?
你能想什么办法?
在那个破史志办里翻旧书能翻出钱来?”
苏晴冷笑一声,“我告诉你,这周末必须把补习费交上,不然乐乐就没法上课了,到时候你自己跟孩子解释!”
电话“啪”地挂了,忙音在耳边刺耳地响着。
林向北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。
他知道苏晴说的是实话,自从调到史志办,他的工资降了近一半,家里的开支早就捉襟见肘。
以前在综合科,偶尔还能接点写材料的私活补贴家用,现在离开了核心圈子,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了。
他想起女儿乐乐期盼的眼神,每次问他“爸爸,我还能继续学钢琴吗”,他都只能含糊其辞。
作为丈夫,他没能给妻子安稳的生活;作为父亲,他连孩子的兴趣班都快供不起了。
这种挫败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,让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回到办公室,林向北没再翻看县志,只是趴在桌子上,盯着桌角的全家福发呆。
照片上的自己笑得自信满满,那时的他以为只要踏实肯干、坚守原则,就能在仕途上走得稳当。
可现实给了他狠狠一击,让他明白在权力的棋局里,普通棋子的坚守一文不值。
难道这辈子就只能困在史志办,看着曾经的同事步步高升,自己却在这旧纸堆里消磨余生?
他不甘心,可又无能为力。
就像掉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洞,看不到任何光亮。
下午五点半,离下班还有半小时,张主任突然又来了,手里拿着一张打印纸,“啪”地拍在老周桌上:“下周新县委书记姜姝要下来调研,每个部门都要准备汇报材料,史志办也不能例外。
老周,你牵头弄,林向北刚来,让他打打下手,下周三之前把材料给我。”
“姜书记?
就是那个从省里下来的女书记?”
李萌萌小声问了一句,眼睛里透着好奇。
“除了她还有谁?”
张主任瞪了她一眼,“都上点心,姜书记是出了名的认真,材料要是出了问题,谁都担待不起。”
说完又警告地看了林向北一眼,才转身离开。
林向北的目光落在那张通知上,“姜姝”两个字格外醒目。
他早就听说县里要来新书记,还是个年轻的女书记,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,更没想到竟然会到史志办这种冷门部门调研。
老周拿起通知扫了一眼,皱着眉头嘟囔:“真是没事找事,史志办有什么好调研的,净是些没用的旧东西。”
他转头看向林向北,语气带着命令,“小林,你年轻,文笔好,汇报材料的初稿就交给你写了,明天早上给我。”
这明显是把麻烦推给了他,可林向北却没像往常那样反感。
他盯着“姜姝”这个名字,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。
新书记上任,这是全县的大事,对于他这种身处绝境的人来说,或许……或许是个机会?
他想起三个月前被调离综合科时,一位老领导私下跟他说的话:“向北,体制内的路,有时要看运气,更要看能不能抓住机会。
遇到赏识你的贵人,一步就能登天;抓不住,就可能一辈子埋没。”
当时他以为这只是安慰,可现在,看着通知上的名字,他突然明白了老领导的意思。
姜书记是新来的,不受本地势力盘根错节的影响,她的调研,或许不只是走个过场。
如果能在这次调研中引起她的注意,让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和能力,是不是就能有翻身的可能?
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,就像野草般疯狂生长。
他知道这很冒险,甚至可能是痴心妄想,可他己经没有退路了。
史志办是绝境,家庭是压力,而这次调研,就是悬崖边唯一的那根救命稻草。
林向北缓缓抬起头,看向窗外。
夕阳正透过窗户洒进来,给陈旧的县志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。
刚才还让他觉得窒息的绝望感,此刻竟消散了大半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。
他拿起桌上的笔,在草稿纸上写下“姜姝”两个字,又重重圈了起来。
指尖划过纸面,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。
这是最后的机会,无论如何,都必须抓住。
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,那是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光芒,是潜龙在渊、等待风起的隐忍与期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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