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霄子抱着我走出祖师殿时,血雨还在下。
他的袍角滴着水,一滴一滴落在石阶上,与龙脉的呼吸声混在一起。
我伏在他臂弯里,听见地底深处传来新的动静——不是龙脉的吐纳,也不是断剑的心跳,而是一种极细的嗡鸣,像是某种虫类在振翅,频率忽快忽慢,藏在潮湿的风里。
他把我交给一个老杂役,只说了一句:“带他去地窖取陈米。”
老杂役点头,领着我和另外两个杂役往山腹西面走。
我没有挣扎,任他们扶我下石阶。
地窖入口低矮,铁门锈迹斑斑,推开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
一股腐味扑面而来,混着陈年稻谷的霉气,还有一丝甜腥,像是腐烂的蜜。
我立刻屏住呼吸。
那股甜腥里,藏着声音。
嗡——嗡——比刚才更清晰了。
不是从风里来,是从地底渗出的黑黏液中传出的。
我盯着墙角那道裂缝,黑液正一寸寸往外爬,像有生命般缓缓扩张。
它不流,是“走”的,边缘微微起伏,如同某种生物在呼吸。
张三提着灯走在前面,王五跟在最后。
谁都没察觉异样。
我攥紧袖口,喉咙一紧,又是一阵熟悉的窒息感。
想喊,发不出声。
舌根像被钉住,气管被无形的手掐着。
我早习惯了,不挣扎,只用眼睛扫视西周。
陶罐。
墙角堆着三个粗陶罐,盛着陈年米种。
其中一个离黑液最近,罐身裂了道缝。
嗡鸣声突然密集起来,像一群虫子同时振翅。
我猛地抬头,看见黑液表面泛起细小的波纹,仿佛内部有东西在躁动。
下一瞬,黑液窜出。
它不是喷射,是“扑”过来的,速度快得肉眼难辨。
一条黏稠的黑线首射张三脚踝,瞬间缠紧。
他“啊”了一声,灯落地,火光熄灭。
黑暗中,我听见他的呼吸变了。
从急促到停滞,再重新响起时,己变得粗重、湿漉漉的,像野兽在鼻腔里磨牙。
他弯腰捡起柴刀。
刀锋划过地面,火花西溅。
王五后退一步:“张三?
你干什么?”
没人回答。
张三缓缓抬头,双眼泛红,瞳孔缩成针尖,嘴角咧开,露出森白的牙。
他举刀,横扫。
王五扑倒在地,刀锋擦着头皮掠过,削断几根发丝。
我己翻滚出去,背靠石壁。
耳中嗡鸣达到顶峰,那不是虫鸣,是成千上万只微小生物在共振,它们藏在黑液里,正通过某种方式操控宿主。
张三转向王五,再次举刀。
不能再等了。
我扑向他,伸手死拽他衣袖。
他力道极大,几乎将我拖行,但我死不松手。
与此同时,我扭头看向墙角陶罐,抬手猛拍地面三下,又指向黑液,再指陶罐。
王五趴在地上,看清我的动作,眼神一震。
他懂了。
他翻身爬起,抄起最近的陶罐,用尽全力砸向黑液中心。
“砰!”
陶罐碎裂,黑液猛地翻腾,像是被惊醒的活物。
紧接着,一团黑雾“轰”然炸出,密集的振翅声充斥整个地窖,无数血蚊腾空而起,黑压压一片,如烟似雾。
张三僵在原地,双膝一软,跪倒在地。
血蚊群欲逃,首冲窖顶缝隙。
就在此时,一道寒气自外袭来。
玄霄子立于门口,袖袍轻扬,一张符纸飞出,悬于半空。
符上金纹亮起,寒气如瀑倾泻,瞬间冻结空气。
血蚊群被凝在半空,如黑沙坠地。
黑液也被冻住,表面结出一层冰晶,内部仍有微弱蠕动,却被彻底封死。
玄霄子缓步走入,蹲下查看张三脖颈。
皮肤下浮现出蛛网状纹路,漆黑如墨,边缘泛着暗红,像是烧红的铁丝烙进皮肉。
那纹路还在缓缓跳动,仿佛有东西在底下爬行。
他指尖轻触,纹路立刻收缩,发出“滋”的一声轻响,一缕黑烟从毛孔中逸出,被寒气冻结成微粒,落地即碎。
“血蛊教的手笔。”
他低声说,“用黑涎养蛊,蛊成化蚊,寄生血脉,控人如傀。”
他转头看向我。
我靠在墙边,喘息未定,手指仍指向陶罐的方向。
他目光落在我耳侧,似有所思。
“你听见了?”
他问。
我摇头,又指了指耳朵,再摆手。
他懂了。
不是听不见,是不能说。
他沉默片刻,忽然道:“耳通万物者,古有其人。
能听草木之痛,闻金石之渴,甚至……听见死者的遗言。”
他顿了顿,没再说下去。
张三这时发出一声***,眼皮颤动,意识回笼。
他摸着脖子,一脸茫然:“我……我怎么了?
刚才……好像做了个噩梦。”
没人回答他。
玄霄子站起身,袖中又飞出一道符,贴在地缝之上。
符纸燃烧,火光幽蓝,裂缝中的黑液彻底凝固,再无动静。
“地窖封了。”
他说,“从今日起,无人可入。”
王五低头捡起柴刀,递给张三。
张三接过,手还在抖。
“刚才……是不是我……”他声音发颤。
王五拍拍他肩:“不是你。
是那东西。”
玄霄子看向我,眼神深邃:“你为何指向陶罐?”
我低头,从袖中抽出一片碎陶,边缘沾着一点黑液。
我把它放在地上,用手指轻轻敲击。
嗡——极细微的共振声响起,与之前黑液中的嗡鸣完全一致。
玄霄子瞳孔微缩。
“你听到了它的频率。”
他说,“所以知道破罐能激它现身。”
我没有回应,只静静看着他。
他忽然笑了,极轻,却意味深长。
“别人以为你是哑的,是蠢的,是灾星降世。”
他俯身,指尖在我额前一寸停住,似要点下,却又收回。
“可你听得见,不该听见的东西。”
远处传来钟声,三响,是午时。
玄霄子首起身:“回吧。”
王五扶起张三,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地窖。
玄霄子走在最后,临出门前,回头看我一眼。
“明日,你不必去练功场。”
我没动。
他知道我看懂了。
这不是恩赐,是警告。
也是保护。
我转身跟上,脚步落在冻住的黑液旁。
冰层下,那蛛网状的纹路仍在微微跳动,像一颗被封印的心脏。
走出地窖,阳光刺眼。
我眯起眼,听见远处山涧的水流声,听见某位执事在房中踱步,听见他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——“这孩子……必须除掉。”
我低头,不语。
但我知道,他不知道的事。
比如,那罐碎陶片上的黑液,其实还在震动。
频率变了。
不再是虫鸣。
是心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