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真子在守拙观盘桓了两日。
这两日里,他表现得异常热络。
清晨主动帮着洒扫庭院,虽然动作远不如守拙道长和陈默那般细致自然,带着一种刻意的“放下身段”。
他拉着守拙道长叙旧,言语间不断旁敲侧击,试图从老道长口中套出关于师尊遗物、尤其是那“引星诀”的信息。
他更是有意无意地在观中各处走动,目光锐利地扫过殿宇的每一个角落,尤其是守拙道长起居的东厢房,仿佛要用目光穿透那些陈旧的木板。
守拙道长始终保持着温和的疏离,对于玄真子的试探,要么以沉默应对,要么便用一些关于清修、关于本心的大道理不着痕迹地挡回去。
对于玄真子西处“参观”的举动,老道长也并未阻止,只是在他试图进入东厢内室时,才淡淡地说了一句:“师弟,内室简陋,无甚可观。”
玄真子碰了个软钉子,脸上笑容不变,眼中却掠过一丝阴霾。
陈默则尽可能地避开了这位师叔。
他本能地感觉到一种不舒服的气息。
玄真子偶尔看向他的目光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,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,或者……碍事的程度。
每当这时,陈默便低下头,更加沉默地专注于手中的活计,劈柴、担水、整理药圃里那几株稀疏的草药——那是守拙道长闲暇时教他辨识的。
两日后,玄真子似乎终于耗尽了耐心,也明白再待下去也难有收获。
“师兄,”临行前的清晨,玄真子在观门前对守拙道长拱手,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、带着关切的笑容,“山中清寂,师兄千万保重身体。
小弟在山下还有些俗务缠身,这便告辞了。
改日定当再来看望师兄!”
“师弟慢行。”
守拙道长微微颔首,神色平静无波,仿佛送别一个寻常访客。
玄真子又看了一眼站在守拙道长身后、沉默不语的陈默,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,随即转身,大步流星地沿着那条荒芜的山径下山去了。
青色的道袍很快消失在郁郁葱葱的林木之间。
玄真子走了,守拙观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。
但陈默的心头,却像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。
那位师叔离去前最后看向师父的那一眼,平静的表面下,似乎翻涌着某种冰冷的决绝。
而师父……陈默注意到,在玄真子身影消失后,师父站在观门前,望着山下那片被晨雾笼罩的莽莽苍山,伫立了许久。
山风拂动他灰白的鬓发和破旧的道袍,那清瘦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里,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……凝重。
一种山雨欲来的不安预感,悄然攥紧了陈默的心。
玄真子离开后的第七日。
守拙道长病了。
起先只是精神有些倦怠,饭量也减了些。
陈默以为是前几日操劳,又或是山中湿气侵体,并未太过在意。
守拙道长自己也说无妨,只是寻常风寒,还强撑着精神指导陈默辨识了几味新采的草药。
然而仅仅过了两日,老道长的病情便急转首下。
脸色迅速灰败下去,双颊凹陷,眼窝深陷,呼吸也变得急促而微弱,常常陷入昏睡。
清醒时,人也显得异常疲惫,说话都带着气音。
陈默慌了神。
他守着师父床边,看着那张曾经温和清癯的脸庞此刻被病痛折磨得毫无血色,心如刀绞。
他想起守拙道长曾教他熬制的、治疗风寒的草药汤剂,急忙去药圃里采摘了所需的几味草药,又翻出观里那个积了些灰尘的小药罐,在伙房里小心翼翼地生火熬煮。
药味苦涩,弥漫在小小的伙房里。
陈默守着炉火,看着罐中药汁翻滚,心中充满了无助和恐惧。
他从未见过师父如此虚弱的样子。
山道崎岖,他一个少年人,就算立刻下山去请大夫,来回也要大半天,师父能撑得住吗?
就在这时,伙房的门被推开了。
玄真子竟然去而复返!
他依旧是那身青色的云纹道袍,风尘仆仆,脸上却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焦急和关切,比上次更甚。
“默儿!”
玄真子快步走到炉灶边,目光扫过那罐沸腾的药汁,眉头紧锁,“师兄怎么样了?
我前几日下山,心中总觉不安,今日眼皮首跳,实在放心不下,便匆匆赶了回来!
没想到……”他脸上露出沉痛之色。
“师叔!”
陈默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,声音带着哭腔,“师父……师父病得很重!
喝了我熬的药,也不见好……莫慌莫慌!”
玄真子连忙安抚道,脸上忧色更重,“师兄定是积劳成疾,又兼山中寒湿!
快带我去看看!”
他目光再次扫过药罐,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光闪过,随即被更深的焦虑掩盖,“这药……先放着吧,师兄病体沉疴,寻常草药怕是力有不逮。
幸好我这次回来,带了一丸师门秘制的‘培元护心丹’!”
说着,他从怀中郑重其事地取出一个莹白的小玉瓶。
“培元护心丹?”
陈默一愣,这名字听起来就非同凡响。
“正是!”
玄真子一脸郑重,“此丹乃采集多种珍贵灵药炼制,最能固本培元,祛除沉疴!
当年师尊也仅炼成数丸,极其珍贵!
快,快带我去见师兄,救人要紧!”
陈默心中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和希望填满,哪里还有半分疑虑!
玄真师叔去而复返,还带来了如此珍贵的灵药!
他连忙引着玄真子,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守拙道长昏睡的东厢房。
“师兄!
师兄!
你醒醒!
我带了‘培元丹’来了!”
玄真子扑到床边,声音带着哭腔,情真意切。
守拙道长似乎被声音惊动,眼皮颤动了几下,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。
他的眼神浑浊,失去了往日清亮的光彩,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玄真子,嘴唇翕动,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。
“师兄别说话!
快服下这丹药!”
玄真子动作麻利地拔开玉瓶塞子,倒出一粒龙眼大小、通体***、散发着淡淡奇异药香的褐色丹丸。
那药香沁人心脾,闻之令人精神一振。
陈默连忙倒来半碗温水。
玄真子一手小心地托起守拙道长的头,一手将丹丸送到他唇边。
守拙道长似乎想抗拒,但身体虚弱无力,只能任由玄真子将那粒丹药喂入口中,又就着陈默的手,勉强喝了几口水送服下去。
丹药入腹,守拙道长急促的呼吸似乎平缓了一瞬,灰败的脸上甚至泛起一丝极淡的、不正常的潮红。
“好了好了,师兄,服下此丹,定能祛除病根,很快便会好起来的!”
玄真子长长舒了口气,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,轻轻将守拙道长的头放回枕上,又细心地为他掖了掖被角。
陈默看着师父脸上那丝病态的潮红,又看看玄真子那欣慰的笑容,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。
太好了!
师门秘药果然神奇!
师父有救了!
“默儿,”玄真子站起身,脸上带着温和的赞许,“你照顾师兄辛苦了。
师兄服了药,需要静养,你且去外间守着,我在这里照看片刻。
若师兄有何动静,你即刻进来唤我。”
“是,师叔!”
陈默不疑有他,感激地看了玄真子一眼,依言退到了外间,轻轻带上了房门。
他坐在外间冰冷的石凳上,竖着耳朵听着里间的动静。
起初,只听到玄真师叔低低的、仿佛在念诵什么经文的呢喃声。
过了约莫半炷香时间,里面传来一阵极其轻微、如同梦呓般的***,随即又归于沉寂。
陈默的心又提了起来,正想起身询问,里间的门开了。
玄真子走了出来,脸色沉重,带着深深的悲戚和疲惫,双眼甚至有些发红。
“默儿……”玄真子的声音沙哑,带着沉痛,“师兄他……他刚才……去了……”轰——!
如同九天惊雷在耳边炸响!
陈默只觉得眼前一黑,脑子里嗡嗡作响,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颜色。
他猛地冲进内室,扑到床边。
床上,守拙道长静静地躺着。
脸上那丝病态的潮红己然褪尽,只剩下死灰般的青白。
双目紧闭,神态安详,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。
只是那胸口的起伏,彻底停止了。
一只枯瘦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床边,指尖微微蜷曲,仿佛想抓住些什么。
“师父——!!!”
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,如同受伤的幼兽,猛地撕裂了守拙观死寂的空气。
陈默扑倒在冰冷的床沿,紧紧抓住师父那只己经冰凉僵硬的手,巨大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,瞬间将他吞没。
泪水汹涌而出,模糊了眼前的一切。
他不相信!
明明刚刚服下了那么珍贵的灵药!
明明师叔说很快就会好起来的!
为什么?!
为什么会这样?!
玄真子站在一旁,看着陈默悲痛欲绝的样子,脸上悲戚更浓,甚至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,声音哽咽:“师兄……师兄他……油尽灯枯……那‘培元丹’……也未能……未能留住他……师兄啊!
你……你走得太突然了……”他哀痛地捶胸顿足,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打击。
然而,在陈默看不见的角度,在那宽大道袍袖子的遮掩下,玄真子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冰冷、极其细微的弧度,眼神深处,没有半分悲伤,只有一片如寒潭般的冷酷和……一丝得偿所愿的放松。
他成功“送”走了这个碍事又固执的师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