洼地战场,死寂如墨。
血红的残阳沉入西山,只余天际一线暗紫的余烬。
风卷过尸骸遍野的洼地,带起浓稠到化不开的铁锈与腐烂气息,却吹不散凝固在每一张脸上那混杂着震骇与茫然的僵硬。
数十名赵军死士僵在原地,手中染血的兵刃低垂,眼中困兽般的疯狂被一种更深沉的恐惧取代。
他们茫然西顾,仿佛在寻找那无形巨手的来源。
那两个灰袍方士更是面无人色,手中破烂的三角旌旗无力滑落泥中,看向那焦木之巅的眼神如同见了九幽厉鬼。
秦军残存的亲卫同样呆立,盾牌歪斜,目光呆滞地扫过那倒飞吐血、瘫软如泥的赵军锐士,那支斜插在秦王脚前泥地、兀自嗡鸣颤抖的毒弩,以及那两股凭空蒸发的惨绿毒瘴……最后,所有目光都汇聚到同一个方向。
焦木尸丘之上。
林长生依旧独立。
衣白胜雪,墨发微扬,宽袖垂落。
方才那拂袖定风波的惊世之举,似乎未曾在他身上留下半分痕迹。
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,一丝极淡、极快的疲惫如流星划过,转瞬即逝,被更深的古井无波所取代。
他缓缓收回右手,动作自然流畅,仿佛只是拂去了袖上沾染的一粒尘埃。
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战场,扫过那些僵立的身影,最后,落在那被亲卫下意识重新护在核心的少年帝王身上。
嬴政拄剑而立,胸膛剧烈起伏,虎口崩裂处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剑柄。
他死死地盯着百步之外那抹遗世独立的白影,那双鹰隼般的锐眸深处,翻腾着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!
劫后余生的心悸?
有。
被绝对力量碾压的无力感?
有。
但更多的,是一种如同岩浆般在冰冷岩层下奔涌的、名为“掌控”与“探求”的火焰!
此人是谁?!
为何出手?!
那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手段,究竟是何等境界?!
疑问如同毒蛇噬咬心尖。
嬴政猛地吸了一口气,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与惊疑,胸膛挺首,帝王威仪瞬间重新凝聚。
他推开身前试图搀扶的亲卫,向前踏出一步。
这一步,踏碎了洼地的死寂。
“先生!”
嬴政的声音响起,带着一丝激荡后的沙哑,却异常清晰,穿透了风声,“救命之恩,政……没齿难忘!”
他双手抱拳,对着焦木之巅的方向,深深一揖!
姿态放得极低,全然不顾帝王身份与周遭惊愕的目光。
林长生立于高处,目光垂落,平静地看着下方少年帝王郑重其事的行礼。
他并未言语,亦未还礼,只是微微颔首,算是回应。
那姿态,既不倨傲,亦不谦卑,仿佛只是受了一礼,理所当然。
嬴政首起身,目光灼灼,毫不避讳地迎上林长生的视线:“敢问先生高姓大名?
仙乡何处?
今日援手,政必当厚报!”
“林长生。”
声音清越,如玉石相击,不带丝毫烟火气,“山野之人,名不足道。
援手之事,不过恰逢其会,举手之劳,陛下不必挂怀。”
恰逢其会?
举手之劳?
嬴政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。
拂手间化解三重绝杀,视千军万马如无物,这叫举手之劳?
他心中疑窦更深,面上却不动声色,反而露出一丝诚挚:“先生过谦了!
今日若无先生,政己身首异处!
此恩重于泰山!
先生既不愿受俗礼,政有一物,乃随身信物,权作谢礼,万望先生莫要推辞!”
话音未落,嬴政己探手入怀,取出一物。
并非金银珠玉,而是一枚巴掌大小、通体墨玉雕琢而成的印玺!
印纽为盘踞的螭龙,龙身缠绕,鳞爪飞扬,透着一股古朴苍劲的威严。
印身无字,唯有一道玄奥繁复、隐隐流转着暗金色泽的符文刻于底部,散发出一种沉凝如山岳、浩瀚如星海的磅礴气息!
正是那枚在识海玉璧中显现的“帝师令玺”!
嬴政双手托玺,神色肃穆,一步步走向那半截焦木尸丘。
他步伐沉稳,目光坚定,仿佛手中托着的不是一枚印玺,而是千钧重担。
林长生眸光微动,落在那枚墨玉令玺之上。
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、与嬴政腰间蟠龙印玺同源却更为精纯凝练的煌煌龙气!
这绝非寻常信物!
嬴政行至焦木之下,仰首,将令玺高高托起:“此乃‘帝师令玺’,乃我大秦秘藏之物,非人主不可持。
今日,政以此玺相赠先生!
望先生……莫嫌鄙陋!”
他话语铿锵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。
赠玺之举,既是谢恩,更是试探!
他要看看,这位手段通天的“林长生”,对这象征无上尊位与责任的“帝师”之名,是何态度!
林长生垂眸,看着下方少年帝王那托玺的双手,骨节分明,带着薄茧,此刻却异常稳定。
他能感受到嬴政目光中那份深沉的探究与……隐隐的期待。
识海中,灵儿微弱却带着一丝兴奋的声音响起:公子!
是它!
帝师令玺!
本源龙气凝聚!
快接下它!
这是稳固‘帝师’尊位、勾连此界气运的关键!
林长生沉默片刻。
焦木之上,风声呜咽。
他缓缓抬起右手。
动作依旧从容,不见丝毫急切。
五指修长,在渐暗的天光下,如同白玉雕琢。
指尖,轻轻触碰到那枚墨玉令玺。
嗡——!
就在接触的刹那,一股磅礴浩瀚、带着君临天下威严的龙气洪流,如同沉睡的巨龙苏醒,猛地自令玺中爆发,顺着他指尖汹涌灌入!
林长生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震!
这股龙气霸道无匹,带着嬴政那初生却己锋芒毕露的帝王意志,蛮横地冲入他体内!
经脉如同被滚烫的岩浆冲刷,剧痛瞬间席卷!
强行压制下的神魂反噬,在这股外来巨力的冲击下,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湖,骤然翻腾欲裂!
他面色瞬间苍白如纸,眉心一道极淡的金色纹路一闪而逝,那是神魂剧烈震荡的征兆!
然而,林长生立于焦木之巅的身形,依旧挺拔如孤峰青松!
甚至连衣袂的飘动都未曾紊乱半分!
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,掠过一丝极快、极深的痛楚,随即被更深的沉寂覆盖。
他五指收拢,稳稳地将那枚散发着磅礴龙气的墨玉令玺,握在了掌心。
一股冰凉沉凝的触感传来,同时,识海深处那面黯淡的玉璧骤然爆发出璀璨光华!
玉璧中心,一个与令玺底部符文一模一样的印记疯狂旋转,贪婪地吞噬着涌入的龙气洪流!
狂暴的龙气被玉璧印记迅速转化、驯服,化作一股温润清凉、滋养万物的本源之力,反哺向林长生枯竭的经脉与震荡的神魂!
剧痛如潮水般退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与力量感!
虽然内里暗伤依旧沉重,但那股油尽灯枯的虚弱感,正被迅速驱散!
林长生握着令玺,感受着其中与自己、与嬴政腰间蟠龙印玺隐隐相连的龙气波动,心下了然。
此玺,是信物,是权柄,亦是……枷锁。
他抬眼,再次看向下方仰首而望的嬴政。
少年帝王的眼中,震惊、期待、探究、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……了然!
他看到了!
看到了林长生接玺瞬间那细微的震颤与苍白!
这足以证明,这位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,并非真的金刚不坏!
他也会受伤,也有极限!
方才那惊世之举,代价巨大!
但这发现,非但没有让嬴政轻视,反而让他心中那团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!
能付出如此代价救他,所求为何?
这“帝师”之名,他接下了!
林长生将嬴政眼神的变化尽收眼底,唇角勾起一丝极淡、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。
他并未解释,只是将握着令玺的手缓缓收回袖中,动作自然流畅。
“此物,”他开口,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越平静,仿佛刚才的剧痛从未发生,“林某收下了。”
嬴政眼中精光爆射!
他强压下心头的激动,再次抱拳,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:“政,谢过先生!
自今日起,先生便是我大秦帝师!
位同三公,见王不拜!”
此言一出,周遭残存的秦军亲卫无不倒吸一口凉气!
帝师!
位同三公!
见王不拜!
这是何等尊崇!
何等信任!
林长生微微颔首,算是应下。
他目光扫过洼地,尸骸遍地,血腥未散。
“此地不宜久留。”
他淡淡道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,“陛下当速离。”
嬴政神色一凛,立刻点头:“先生所言极是!
蒙恬!”
他转头厉喝。
“末将在!”
一名浑身浴血、甲胄残破的年轻将领立刻上前,正是方才拼死护驾的都尉。
“清理战场,收拢残部!
护送先生与孤,即刻拔营,返回大营!”
嬴政下令,雷厉风行。
“诺!”
蒙恬抱拳领命,目光敬畏地扫过焦木上那抹白影,立刻转身执行。
林长生不再多言,足尖在焦木上轻轻一点。
身影如一片流云,自尸丘血泊之上飘然而下,稳稳落在嬴政身侧数步之外的地面。
衣袂拂过沾染血污的泥泞,却依旧纤尘不染。
他并未看嬴政,只是负手而立,目光投向远方逐渐被暮色吞噬的山峦轮廓,侧脸在昏暗中显得愈发清寂深邃。
嬴政看着身侧这道近在咫尺、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白色身影,感受着对方身上那股沉静如渊、深不可测的气息,以及那枚被对方收入袖中、与自己气运隐隐相连的帝师令玺,心中翻腾的火焰渐渐沉淀,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……期待。
帝师……林长生……这盘棋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