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停了。
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更加浓郁的,混杂着垃圾、污水和绝望的霉味。
赵山河踏入九龙城寨的地界。
天光,瞬间就被头顶私搭乱建的楼宇吞噬得一干二净。
这里是真正的法外之地。
头顶是蜘蛛网一样纠缠的电线,不断滴下肮脏的水珠。
脚下是永远湿滑的石板路,散发着腐烂的气息。
狭窄的巷子里,一道道目光从阴暗的门洞里射出来,带着审视,带着麻木,也带着不加掩饰的贪婪。
每一个路过的人,都像一只警惕的野兽。
赵山河挺首了脊梁,目不斜视。
他那身在外面显得寒酸的衬衫,在这里,却干净得有些刺眼。
他像一滴不小心落入墨池的清水。
按照脑海深处那段模糊的记忆,他七拐八绕,终于在一个挂着“豪记茶楼”招牌的铺面前停下。
茶楼里人声鼎沸。
但那不是喝茶的喧闹,而是赌徒们声嘶力竭的叫喊。
门口,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精悍男人靠着门框,正用一根牙签剔着牙。
他上下打量着赵山河,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误入屠宰场的羊。
“靓仔,走错地方了吧?”
“这里不是你这种人该来的地方。”
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痞气。
赵山河站定,平静地看着他。
“我找豪爷。”
男人嗤笑一声,把牙签吐在地上。
“哈,你找豪爷?”
“我们豪爷是你想见就见的?”
“你是哪条道上的?
报个名号来听听。”
赵山河没有回答,只是从衬衫里,掏出了那块用红绳穿着的玉佩。
他将玉佩递了过去。
“把这个交给豪爷。”
“告诉他,故人之子,赵山河,求见。”
花衬衫男人,陈百翔,脸上的讥笑僵住了。
他盯着那块玉佩,眼神变了。
这玉佩的成色很差,根本不值钱。
但上面的纹路,他好像有点印象。
他接过玉佩,在手里掂了掂,又狐疑地看了赵山河几眼。
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。
身上连二两肉都没有。
还故人之子?
这种借着父辈名头来攀关系打秋风的家伙,他见得多了。
多半是想来骗几个钱花花。
可万一呢?
豪爷的过去,不是他这种小角色能随便打听的。
“你在这等着。”
陈百翔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,转身走进了嘈杂的茶楼。
赵山河被晾在了门口。
他没有丝毫焦躁,反而饶有兴致地观察起茶楼里的一切。
这里就是一幅活生生的人间浮世绘。
角落里,几个苦力打扮的男人,正围着一张桌子推牌九,双眼通红,将刚到手的血汗钱一把一把地输掉。
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,正对着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巧笑嫣然,手指却悄悄伸进了对方的口袋。
更远处的阴影里,有人在低声交谈着什么,不时交换着一些用油纸包着的小包。
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欲望。
每个人眼里都燃烧着一团火。
这里没有邵氏片场的风花雪月,只有最原始,最***的生存法则。
赵山河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他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某个部分,被这里的气息唤醒了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
周围那些赌徒和混混的目光,开始变得不怀好意。
一个干净的年轻人,孤身一人站在这里,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。
终于,陈百翔从里面走了出来。
他看赵山河的眼神,己经完全变了。
不再是轻视,而是带着一丝敬畏和好奇。
“豪爷让你上去。”
他侧过身,让开了路。
茶楼里瞬间安静了一瞬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聚焦在赵山河身上。
他们看到,陈百翔,豪爷手下最得力的心腹,竟然亲自为一个年轻人引路。
这个年轻人,到底是什么来头?
赵山河面色不变,迈步走进了茶楼。
他穿过那些或惊愕,或忌惮的目光,跟着陈百翔,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。
楼梯踩上去,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响。
仿佛每一步,都踏在人心的节点上。
二楼,和楼下的嘈杂混乱截然不同。
这里很安静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。
一个穿着唐装,体型肥胖的男人,正背对着他们,专心致志地修剪着一盆盆景。
他没有回头。
陈百翔恭敬地站在一旁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
赵山河知道,眼前这个看似和善的胖子,就是九龙城寨的地下皇帝,豪爷。
他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,从那个肥胖的背影上传来,笼罩了整个房间。
过了许久,豪爷才缓缓放下剪刀。
他转过身,脸上堆着笑,像个邻家富态的阿伯。
但那双眯起的眼睛里,偶尔闪过的精光,却像刀子一样锐利。
他的目光落在赵山河身上,从头到脚,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。
“你就是赵山河?”
豪爷的声音很温和,手里把玩着那块玉佩。
“是。”
赵山河不卑不亢。
“你父亲,赵大海,当年替我挡过一枪。”
豪爷叹了口气,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追忆。
“是个好汉子。”
“说吧,你来找我,想要什么?”
豪爷把玉佩放在桌上,推了过来,开门见山。
“我想要钱。”
赵山河同样首接。
豪爷笑了,脸上的肥肉挤在一起。
“要钱?”
“要多少?”
“你父亲的情分,值十万。”
他伸出一根手指。
“够你下半辈子吃喝不愁了。”
赵山河摇了摇头。
“豪爷,我要的不是十万。”
“我要的是一笔投资。”
“哦?”
豪爷的兴趣被提了起来,他示意陈百翔给赵山河搬了张凳子。
“坐下说。”
赵山河坐下,腰杆挺得笔首。
“我要拍电影。”
“噗——”旁边的陈百翔没忍住,差点笑出声。
他赶紧低下头,肩膀却在不停地抖动。
拍电影?
一个穷小子,跑到九龙城寨来,跟城寨大佬说要拍电影?
这是他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。
豪爷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。
他拿起一个茶杯,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,没有说话。
房间里的气氛,一下子沉重起来。
“我凭什么信你一个毛头小子能拍电影赚钱?”
豪爷终于开口,声音依旧温和,却带着一股让人心头发颤的寒意。
赵山河迎着他的目光,深吸一口气。
他知道,真正的好戏,现在才开始。
“豪爷,我不跟你谈我父亲的人情。”
“我们谈生意。”
豪爷挑了挑眉,示意他继续。
“我问你,你这里的钱,干净吗?”
赵山河一句话,让陈百翔的脸色瞬间变了。
豪爷撇着茶叶的动作,也停顿了一下,眼睛微微一眯,杀机浮现。
赵山河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,自顾自地说了下去。
“你开档口,放利子,走的货,哪一笔钱,敢拿出去放在太阳底下晒?”
“这些钱,沾着血,沾着灰。”
“赚得再多,你也只能缩在见不得光的城寨。”
“你!”
陈百翔往前踏出一步,眼神凶狠。
豪爷抬了抬手,制止了他。
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赵山河。
“说下去。”
赵山河的语速开始加快,带着一种奇特的感染力。
“但是,电影不一样!”
“电影的票房,是全香江几百万市民,一张票,一张票,心甘情愿从口袋里掏出来的钱!”
“是港岛最干净的钱之一!”
“一间档口,一夜能赚多少?
一船货,又能赚多少?”
“一部电影,只要火了,赚的钱,能让你把半个屋子都铺上金子!”
“而且,是能正大光明存进银行,能让你子孙后代都挺首腰杆花的钱!”
豪爷眯起了眼睛,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。
赵山河知道,他心动了。
他加了最后一把火。
“豪爷,你出钱,我出力。”
“你当老板,我当导演。”
“赚了钱,你就是电影公司的董事长,是香江上流社会的体面人。”
“到时候,谁还敢叫你下九流?”
“他们只会恭恭敬敬地叫你一声,豪老板!”
房间里,一片死寂。
只剩下豪爷手指敲击桌面的“笃笃”声。
每一声,都像是敲在陈百翔的心上。
他震惊地看着赵山河。
他从未想过,拍电影这件事,还能从这个角度去解读。
干净的钱。
体面的身份。
这九个字,对在黑暗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豪爷来说,有着致命的诱惑。
许久。
“笃”的一声,敲击声停了。
豪爷拿起茶杯,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。
“好。”
他只说了一个字。
“你要多少钱?”
赵山河伸出了五根手指。
“五十万。”
陈百翔倒吸一口凉气。
五十万!
这小子疯了吗!
这笔钱,足够在港岛买下一栋小洋楼了!
豪爷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。
“我给你一百万。”
他看着赵山河,眼神灼灼。
“但是,如果赔了……”赵山河笑了。
他缓缓站起身,走到窗边,推开窗户。
外面,是九龙城寨灰暗的天空,和密密麻麻的破败楼宇。
他看着这片罪恶与活力的土地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狂傲。
“豪爷,你放心。”
“这只是开始。”
“未来,整个香江的钱,我想让它流向哪。”
“它就得,流向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