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麦秸扎得我手心发痒。我蹲在晒谷场捆最后一垛麦子,汗顺着脊梁往下淌。
风里突然飘来铁锈味,混着晒蔫的稻穗气,黏糊糊地往鼻子里钻。车轱辘声碾过田埂。
陈野的马车像头瘸腿老牛,慢吞吞从土路上晃过来。车辙印湿漉漉的,渗着暗红液体,
在晒得发白的泥地上格外扎眼。“新酿的高粱酒。”老刀叔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,
磨刀石在他腰间晃荡,“洒了可惜。”他嗓子像被砂纸磨过,听得人牙根发酸。
我盯着车辙没吭声。陈野左手攥着缰绳,虎口那道疤裂开细口子,血珠子凝在痂上。
去年秋收他挥镰刀砍我,自己反倒被刀背崩伤了手。马车拐过晒谷场时,
草垛后头突然飞起几只麻雀。阿杏蹲在阴影里,枯黄头发上粘着草屑。她冲我比划手指,
腕骨凸得像要刺破皮——食指蜷曲模仿老鼠尾巴,右手作抛掷状,最后指指村口那口老井。
我认得这手势。昨夜粮仓着火,全村人都去泼水救火。
阿杏的手语在说:有人看见陈野往井里扔死老鼠。陈野的马车已经走远。车辙印尽头,
林穗挎着药箱从祠堂拐出来,银针筒在她腰间泛冷光。老刀叔突然咳嗽两声,
磨刀石撞得叮当响。“井水要是浑了……”他眯眼望望日头,“得找明白人验验。
”晒谷场另一头,阿杏开始哼没有调子的歌。第2章银针筒烫得我后颈发麻。
我猛地从草席上弹起来,枕下传来金属摩擦声。父亲留下的针筒正在羊皮垫上打转,
筒盖震得咔咔响。窗外更夫的梆子敲到第三下,月光把窗棂的影子烙在我脚背上。
晒谷场方向传来石磨转动的闷响。抓起针筒冲出门时,老刀叔的灯笼刚好晃过巷口。
他磨刀的动作顿住,刀刃映出我赤脚上的泥印子。"磨盘自己转起来了。
"他嗓子眼里冒着烟,"就像......""十年前。"我攥紧针筒打断他。
晒谷场中央的石磨正在冒烟。我晾在竹匾里的断肠草碎成墨绿色粉末,
风一吹就粘在磨盘凹槽里。月光下像极了那年雨夜,陈野把我绣的鸳鸯荷包按在青石板上碾。
"东家请您喝茶。"阴影里突然冒出个人影。陈野的管事端着茶盏,
袖口金线绣的麦穗纹闪着暗光。我认得这茶盏——去年冬至祠堂祭祀,
陈野就是用这个砸破了林穗的额头。银针在指间转了个花。管事突然自己笑起来,
仰头把茶喝得一滴不剩。他擦嘴时露出牙龈上的黑斑:"砒霜?东家说您准会下这个。
"针尖抵住他喉结的瞬间,晒谷场边沿传来布料撕裂声。阿杏的衣角卡在篱笆缝里,
她正用指甲在泥地上划拉。月光照出歪歪扭扭的图案:一口井,旁边躺着个老鼠形状的墨团。
管事突然剧烈咳嗽。他吐出来的血沫子溅在磨盘上,和毒草粉混成诡异的紫色。
"井水..."他喉咙里咕噜作响,
"东家说...让您亲自尝尝..."老刀叔的磨刀声突然近了。刀刃刮过青石的声响里,
我听见林穗的银针筒在腰间叮当碰撞。管事倒下去时,后脑勺正好砸在阿杏画的井沿图案上。
"要验井?"林穗的靴底碾过管事僵直的手指,"现在全村都知道你杀了陈野的人。
"阿杏突然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腕。她手指冷得像井绳,在我掌心急促地敲打。
三长两短——这是当年粮仓起火时,更夫示警的节奏。晒谷场东头的草垛晃了一下。
陈野的马车就停在那里,车帘缝隙间有金属反光。我数着阿杏的敲击节奏,
针筒里的毒针已经滑到指尖。林穗突然按住我肩膀。她药箱飘出苦杏仁味,
和管事嘴里的砒霜气息混在一起。"别碰井水。"她声音比银针还冷,"死老鼠泡过的毒,
银针验不出来。"磨盘又动了。这次转得飞快,甩出的毒粉迷了老刀叔的眼。他骂了句脏话,
磨刀石脱手砸在马车轱辘上。陈野的疤手从车帘后伸出来,虎口结痂的裂痕还在渗血。
阿杏开始哼歌。没有词的调子钻过磨盘声,在晒谷场上空绕成圈。她手指向祠堂方向比划,
腕骨凸起的地方沾着管事的血。林穗的银针突然扎进我虎口。"醒醒。"她拔针时带出血珠,
"他在用井水煮茶。"马车帘子哗啦掀开。陈野端着茶壶咧嘴笑,壶嘴冒着热气。
他左手小指缺了半截,是去年被我银针挑断的。
月光照出茶壶上的纹路——和管事带来的茶盏是一套。"喝吗?"他晃着茶壶,
"用你爹的银针验验?"老刀叔的刀突然飞过来,擦着陈野耳朵钉进马车立柱。
阿杏的歌声戛然而止,她扑到地上开始画新的图案:茶壶倾倒,井水漫过晒谷场。
我捏碎了针筒里的蜡封。第3章蜡封碎在掌心,毒粉簌簌往下掉。老刀叔的磨刀声没停过。
那声音像钝锯子割骨头,从晒谷场响到祠堂,又从祠堂荡回粮仓。
我蹲在房梁阴影里数梆子声,数到第十七下时,月亮被云吞了。粮仓横梁上垂着条麻绳。
绳子发黑,中间一截被血泡成暗红,尾端打着死结——三圈半,最后收尾时多绕一道。
我牙齿开始打颤。十年前父亲挂在祠堂横梁上,用的就是这种绳结。门板突然炸裂。
陈野踹门的动静像惊雷。他左手缠着新渗血的布条,虎口那道疤裂得更深了。
月光从破门洞漏进来,照见他扔在桌上的青瓷瓶。金疮药。
瓶底那个"穗"字刺得我眼眶发烫。十四岁那年我偷了林穗的银针,在瓷瓶上刻完字,
手指头扎出七个血眼。陈野当时蹲在麦垛上笑,说这字丑得像蚯蚓爬。"井水煮的茶好喝么?
"他忽然开口。我摸到梁上垂下的麻绳。绳结勒进掌心,
粗粝的触感和十年前祠堂那根一模一样。陈野突然咳嗽起来,咳得弯腰按住腹部。
月光照见他后腰别的镰刀——刀背上还沾着晒谷场的毒草粉。老刀叔的磨刀声停了。
寂静里响起银针碰撞声。林穗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槛外,药箱开着,露出三排闪着寒光的针。
她盯着陈野后腰的镰刀,突然从齿缝里挤出冷笑。"绳子。"她踢了踢地上断裂的门板,
"是你爹教他打的结。"陈野猛地转身。他动作太快,桌上瓷瓶被袖风扫落。
药粉洒在裂缝里,泛出诡异的蓝光。
我攥着麻绳的手突然刺痛——绳结缝隙卡着片带血的指甲。阿杏的脸贴在窗外。
她苍白的鼻尖抵着窗纸,手指在雾气上划拉。我看懂那个图案:两具尸体,一具挂在梁上,
一具泡在井里。陈野突然抓起镰刀劈向窗棂,木屑飞溅中阿杏早已躲开,
只剩窗纸上破洞渗出夜风。"验井那天。"林穗的银针扎进桌缝,
"管事牙龈的黑斑像不像鼠疫?"老刀叔的灯笼突然晃过粮仓。火光透过板缝,
照见梁上麻绳另一端系着的铁钩——钩尖正对着我后心。陈野的镰刀还嵌在窗框里,
他转身时左手虎口的血滴在瓷瓶碎片上。"穗字刻歪了。"他咧嘴笑。我扯动麻绳。
铁钩呼啸着擦过耳际,勾走陈野半片衣袖。布帛撕裂声里,林穗的银针筒突然炸开三根毒针。
陈野翻滚躲开时,后腰镰刀割断了垂落的麻绳。绳结散开的瞬间,粮仓角落传来阿杏的哼唱。
调子七拐八拐,像极了父亲下葬时神婆跳大神的咒语。老刀叔的磨刀声又响了,
这次混着林穗药箱里的瓷瓶碰撞声。陈野踩住半截麻绳。月光照亮绳头上干涸的血迹,
他虎口的伤疤突然崩裂,血滴在绳结上,刚好填满最后一道凹槽。"十年前这根绳子。
"他碾着绳结,"是你爹自己系的。"林穗的银针擦着我鬓角飞过。针尖刺破陈野耳垂时,
阿杏的手突然从地板缝里伸出来,
攥着把带泥的银针——和我父亲下葬时含在嘴里的那套一模一样。第4章阿杏的哼唱断了。
她捂着嘴从地板缝里爬出来,指缝里渗着血。我抓住她手腕时摸到满手湿黏,
她张开嘴——黑洞洞的,舌头齐根断了。"陈野干的?"我声音抖得不像自己的。阿杏摇头,
手指在地上乱划。血混着泥,画出个歪歪扭扭的磨盘。老刀叔的灯笼光突然逼近,
照亮她指甲缝里的麻绳纤维——和粮仓梁上那根一样质地。林穗的银针筒啪地合上。
"西北角。"她突然说,"晒谷场草垛底下。"阿杏疯狂点头,血滴在我鞋面上。
她比划的动作越来越急:先指自己嘴巴,再指晒谷场,最后做出挖土的动作。
月光从破窗照进来,她缺了舌头的嘴像个血窟窿。我抄起陈野落下的镰刀冲出去。
晒谷场静得吓人。西北角草垛塌了半边,露出下面新鲜的翻土痕迹。
镰刀***土里时撞到硬物,是个生锈的铁盒。盒盖卡着根银针——针尾刻着林穗的标记。
盒子里堆满破烂:发霉的药渣、风干的麻雀尸体、半截染血的月事带。每样都用红绳捆着,
绳结打法和我父亲上吊用的一模一样。最底下压着张地契,日期那栏墨迹晕开了,
但还能认出是庚子年三月初七。我手抖得拿不稳纸。那天本该是我和陈野成亲的日子。
身后传来枯枝断裂声。陈野站在三步外,左手虎口的血滴在晒谷场干草上。
他盯着我手里的地契,突然笑起来:"你爹死前签的,嫁妆。"林穗的银针筒叮当作响。
她从阴影里走出来,
靴底碾着只死老鼠:"难怪井水毒不死人——你往里头扔的是药渣泡的老鼠。
"阿杏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草垛顶上。她满嘴是血,却还在哼那个没有词的调子。
月光下她手指飞快比划:先指铁盒,再指自己空荡荡的嘴巴,最后做出个吞咽的动作。
老刀叔的磨刀石擦过陈野衣角。"阿杏看见你埋盒子。"他嗓子像掺了砂,"你怕她说出去。
"陈野突然扑向我。他左手虎口那道疤完全裂开了,血甩在地契上。我侧身躲开,铁盒翻倒,
药渣洒了一地。风一吹,露出底下压着的另一样东西——褪色的鸳鸯荷包,
正是十年前被他碾碎的那个。林穗的银针抵住陈野后颈。"你留着她月事带做什么?
"针尖刺破皮肤,"配阴婚?"阿杏的歌声突然拔高。她从草垛跳下来,
沾血的手指戳向铁盒夹层——那里有张泛黄的药方,父亲的字迹写着"落胎"二字。
日期是成亲日前三个月。陈野的呼吸声变重了。"你爹开的方子。"他扯开衣领,
露出心口陈年刀疤,"林穗亲手煎的药。"晒谷场突然刮起旋风。
死老鼠、药渣、荷包碎片被卷到空中,迷了所有人的眼。阿杏趁机抓住我手腕,
在我掌心画了个"井"字,最后一笔拖得老长,像根上吊绳。老刀叔的灯笼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