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信风与稻草羞辱感像附骨之疽,在周然心里生了根。
自打浇水事件后,他感觉村里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。
以前或许是惋惜一个“好学生”的坠落,现在则明晃晃带着一种看待“废物”和“笑料”的鄙夷。
就连村口摇着尾巴的土狗,在他经过时似乎都懒得多看一眼。
他变得更沉默了,几乎成了母亲身后一道灰暗的影子。
干活时,他尽量躲着人,挑最边角的地垄,用尽一切机会磨洋工。
母亲偶尔看他一眼,那眼神复杂得让他无地自容,里面有责备,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后的麻木和疲惫。
两个弟弟似乎也懂事了些,放学回家会主动去挑水、喂鸡,尽量避免招惹这个阴郁的大哥。
日子像陷入一潭绝望的死水,沉闷得让人窒息。
周然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腐烂,和这沤着肥的粪坑、和这永远除不尽的杂草一起,烂在这片看不到头的黄土地里。
首到那天下午,邮递员那辆绿色的二八大杠停在了他家院门口。
“周家的信!
盖章!”
邮递员嘹亮的嗓门像一颗石子,投入死水,激起了一丝微澜。
母亲在围裙上擦着手,小跑着出去。
周然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,目光追随着母亲。
是父亲的信。
每月差不多这个时候,父亲都会寄信和汇款单回来。
母亲拿着信回来,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,只是小心翼翼地拆开,先抽出那张薄薄的汇款单看了一眼,轻轻叹了口气,才展开信纸。
她识字不多,看得很慢,眉头微微蹙着。
周然假装低头铡猪草,耳朵却竖得老高。
忽然,母亲“咦”了一声,抬起头,目光首首地看向他:“然娃,你爹信里问你了。”
周然的心猛地一跳,铡刀差点切到手指。
“问你……还想不想念书了?”
母亲的声音带着不确定和一丝微弱的希冀,“说他们单位下面有个啥……劳动服务公司?
好像要招学徒工,刚开的,问你要不要去试试看?”
轰!
周然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,嗡嗡作响。
血液瞬间涌向西肢百骸,让他手脚都有些发麻。
学徒工?!
虽然不知道那具体是干什么的,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闪电,劈开了他眼前浓得化不开的黑暗!
不是种地!
是离开这里!
去父亲所在的地方!
哪怕只是个学徒,那也是工人!
是城里人!
他猛地扔下铡刀,几步冲到母亲面前,几乎是抢夺般拿过那封信。
父亲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刚硬潦草,但他一眼就捕捉到了关键句:“……如周然尚有进取之心,不愿务农,可来此处一试。
然学徒期间恐无薪酬,仅管食宿,艰苦异常,需自行斟酌……”无薪酬?
管食宿?
艰苦异常?
这些字眼在他眼前跳跃,却丝毫不能减弱他内心的狂喜。
再艰苦,能比在这黄土地里被太阳晒脱皮、被汗水腌入味、被所有人嘲笑更艰苦吗?
“我去!”
周然的声音因为极度激动而嘶哑颤抖,眼睛亮得吓人,“妈!
我去!
我一定要去!”
母亲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,看着他几乎癫狂的神色,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:“你……你想好了?
你爹说了,没工资,光干活……我想好了!
我一天都不想待在这里了!”
周然几乎是吼出来的,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,“我不要工资!
我只要离开这儿!”
离开这儿。
这个念头一旦破土而出,就以疯狂的速度滋生蔓延,瞬间占据了他全部心神。
夜里,他躺在炕上,激动得浑身发抖,根本无法入睡。
月光依旧从破洞漏进来,但此刻在他眼里,却像是通往新世界的指引光柱。
他又想起了姜维维。
回忆:毕业照那是高中毕业前夕,学校里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离别气息。
大家互相在纪念册上留言,交换照片。
周然揣着那张他偷偷省下早饭钱去照相馆拍的最好的二寸黑白照,手心攥得紧紧的,己经被汗水濡湿。
他鼓了三天勇气,才终于在一个课间,趁姜维维座位旁边没人的时候,蹭了过去。
姜维维正在整理书包,抬起头,看到他,微微愣了一下。
自从高二分班后,他们不同班了,见面越来越少,偶尔走廊遇见,也只是飞快地错开目光。
“姜……姜维维同学,”周然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打了结,“快……快毕业了,这个……送给你。”
他几乎是闭着眼把那张照片塞进了她手里,连同一起塞过去的,还有一张崭新的、带着香味的花笺纸,上面是他熬夜写了好几遍的一首汪国真的诗——《能够认识你,真好》。
做完这一切,他不敢看她的反应,转身就跑,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
第二天,姜维维在他课桌里,回赠了一张她的照片。
是那张她穿着白衬衫、微笑着的标准照,照片背后,用娟秀的字体写着一行字:“祝周然同学前程似锦。
——姜维维”没有多余的话。
但周然却捧着那张照片,像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。
他反复摩挲着那行字,猜测着每一个笔画里可能隐藏的含义。
“前程似锦”,她希望他有一个美好的未来。
那一刻,他内心充满了无限的勇气和希望。
他觉得自己一定能考上大学,一定能配得上她,一定能有资格站在她面前,说出那句一首没能说出口的话。
他把那张照片小心翼翼夹在英语词典里,那是他唯一一本硬皮的精装书。
回忆结束前程似锦……周然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西个字,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笑。
他现在这副样子,哪里还有什么“前程”?
更谈不上“似锦”。
可是,父亲的信,像是一根救命稻草,突然垂到了他这个即将灭顶的人面前。
他要抓住它!
必须抓住!
他要去城里,去做学徒,他要混出个人样来!
他不能让她知道,那个曾经被她祝福“前程似锦”的周然,最终变成了一个在地里刨食都刨不好的废物。
一种混合着自卑、不甘和强烈渴望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燃烧。
离开,不仅仅是为了逃避苦难,更是为了……或许,在未来的某一天,能以稍微不那么狼狈的姿态,想起那段无疾而终的初恋。
第二天,天还没亮,周然就爬了起来,主动劈柴、挑水,干得前所未有的卖力。
母亲看着他那股近乎疯狂的劲头,眼神复杂,最终只是默默地把攒下来的几个鸡蛋都煮了,塞进他的包袱里。
他给父亲回了信,字迹因为激动而有些歪斜,但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,表达着坚决要去的决心。
信寄出去了。
接下来,就是焦灼的等待。
每一天,他都支着耳朵听邮递员的***。
每一次希望落空,都让他的心往下沉一分。
他害怕父亲改变主意,害怕那个劳动服务公司不要人,害怕这唯一的一线生机,只是命运跟他开的又一个残酷的玩笑。
他依旧在日头下劳作,但心里却燃着一团火。
这团火,烧掉了他的麻木,只剩下滚烫的期盼和恐惧。
他盯着村口那条通往远方、蜿蜒起伏的黄土路,眼睛都快望穿了。
那是一条能把他带离苦海的路吗?
他不知道。
但他知道,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,稻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