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川城西,一条算不上繁华但也人来人往的街市边缘。
陈默的“铺子”,简陋得近乎可笑。
一张不知从哪个垃圾堆里刨出来的、三条腿勉强能用、第西条腿垫着半块砖头的破桌子。
桌子后,立着一根同样捡来的细竹竿,顶端挑着一块洗得发白、边缘脱线的旧布,上面用烧焦的树枝,歪歪扭扭写着一个硕大的、黑黢黢的字——“默”。
桌子一侧,放着几个洗刷干净的粗陶罐,里面分别装着煮好的浓褐色茶汤(这次他咬牙用仅有的几枚铜钱买了点最劣质的茶沫,没加盐和姜葱)、一小罐同样廉价、带着浓重腥气的羊奶(牛奶根本买不起)、一小罐粗糙泛黄的石蜜(蔗糖的原始形态),以及最重要的——一小盆在清水里沉浮、晶莹中带着点浑浊的“木薯珍珠”。
桌旁,一个小泥炉上,正温着那口豁了口的破陶锅,锅里是混合了茶汤和羊奶的浅褐色液体,正咕嘟咕嘟冒着细小的气泡,散发出一种奇异的、混合着茶涩、羊膻和甜腻的复杂气味。
陈默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硬、打着补丁但还算干净的旧衣服,腰杆挺得笔首,站在他的“柜台”后。
他不能说话,脸上也没什么表情,只有那双眼睛,亮得惊人,紧紧盯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。
他的“开张”没有吆喝,没有锣鼓,只有沉默和那股越来越浓的、难以言喻的气味。
起初,行人只是好奇地瞥一眼这个奇怪的哑巴摊子,以及那面孤零零的“默”字旗,闻到那股怪味便皱皱眉,快步走开。
“啧,哑巴也出来摆摊?
卖啥呢?
一股子羊臊气混着甜腻味儿,怪得很!”
一个提着菜篮的大婶捂着鼻子,嫌弃地绕开几步。
“那锅里煮的啥?
黄黄褐褐的,看着就不干净。
还弄些个白珠子泡水里,像……像眼珠子似的,瘆得慌!”
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远远指着泡珍珠的盆,面露惧色。
议论声不大,却清晰地飘进陈默的耳朵。
他面无表情,只是将手边几个用竹筒钻孔做成的原始“吸管”摆得更整齐了些。
太阳越升越高,街市也热闹起来。
陈默的摊子前依旧冷清,只有那锅“奶茶”在泥炉上持续散发着它独特的气息。
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滑落,砸在尘土里。
心,一点点往下沉。
难道……真的不行?
这味道对古人来说,冲击力太大了?
就在他几乎要被失望淹没时,一个穿着开裆裤、拖着鼻涕的小男孩,大概三西岁的样子,挣脱了旁边挑担卖菜母亲的手,摇摇晃晃地凑到了他的摊子前。
小男孩完全被那盆在清水里晃晃悠悠、半透明的“珍珠”吸引住了,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。
“娘!
娘!
亮晶晶!
球球!
吃!
吃球球!”
小男孩兴奋地指着珍珠盆,口水都流了下来。
“哎哟我的小祖宗!
快回来!
那脏东西不能碰!”
卖菜妇人吓了一跳,赶紧扔下担子冲过来,一把将孩子拽回怀里,警惕又厌恶地瞪了陈默一眼,“你这哑巴!
弄些什么鬼东西摆在这里?
吓着孩子了!
赶紧收了!
不干不净的,谁知道是什么毒虫卵子!”
说完,抱着哭闹的孩子快步走开了。
这一幕,反而吸引了一些路人的驻足。
大家指指点点,议论的中心依旧是那可疑的“白珠子”和怪异的汤水味道。
陈默的心沉到了谷底,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破桌的边缘。
就在这时,一个穿着粗布短褂、敞着怀、露出精壮胸膛的汉子,扛着一大捆柴禾,满头大汗地从街那头走来。
浓烈的汗味混着柴草的气息。
他似乎被那锅持续散发的、混合着奶味和甜香的气息吸引了,又或者只是渴极了。
他停下脚步,抹了把脸上的汗,狐疑地打量着陈默的摊子和那锅冒着热气的褐色液体。
“喂!
哑巴!”
汉子嗓门洪亮,指着破陶锅,“你这卖的啥水?
甜的?
还是咸的?
闻着……闻着有点意思。”
陈默眼睛猛地一亮!
他立刻拿起一个洗干净的粗陶碗,动作有些急切却并不慌乱。
他用一个破木勺,小心地从温着的锅里舀起一勺热腾腾的浅褐色液体,注入碗中。
浓烈的羊膻味混合着茶味和甜香瞬间升腾起来。
汉子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。
接着,陈默用另一个自制的竹篾漏勺,从那盆清水中捞起一小勺晶莹的“珍珠”,沥了沥水,小心翼翼地铺在陶碗里褐色的液体上。
那些大小不一、半透明的“珍珠”沉浮在汤中,随着液面的晃动轻轻震颤。
汉子看着碗里这前所未见的“饮品”,尤其是那些在褐色汤水里若隐若现的“白珠子”,脸上的狐疑更重了,甚至带上了一丝警惕。
“这……这啥玩意儿?
里面飘着的是……眼珠子?
还是啥虫卵?”
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。
围观的几个人也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和议论。
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他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镇定下来。
他拿起一根竹筒吸管,当着汉子和所有围观者的面,将吸管插入陶碗中。
然后,他俯下身,嘴唇凑近吸管口,用力一吸!
“滋溜——”一声清晰的、吸食流体的声音响起。
几颗圆润的“珍珠”瞬间被吸力牵引,顺着竹筒内部狭窄的通道,猛地被吸了上来!
它们顽皮地撞击着竹筒内壁,发出轻微的“嗒、嗒”声,最终,在众目睽睽之下,顺利地从吸管口冒了出来,落入了陈默的口中!
陈默腮帮子微微鼓起,缓慢而有力地咀嚼着。
他的脸上没有任何不适,反而因为那熟悉的Q弹口感和混合着奶、茶、糖的滋味在口腔蔓延,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享受的光芒。
虽然羊奶的膻味依旧明显,糖也粗糙发苦,木薯珍珠的口感也远不及前世,但对一个在破庙里啃过冰冷草根、喝过馊臭茶汤的人来说,这己是无上美味。
他咽下口中的食物,抬起头,对着那扛柴的汉子,露出了一个极其短暂、却无比真诚的笑容。
然后,他把那碗吸过一口、里面珍珠少了几颗的奶茶,轻轻往前推了推,再次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整个过程,无声,却充满了奇异的说服力。
死寂。
整条街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扛柴的汉子眼睛瞪得溜圆,嘴巴微张,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妖术。
周围所有围观的人,无论是先前嫌弃的大婶,还是指指点点的书生,此刻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,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根竹筒吸管和那碗少了点“眼珠子”的褐色汤水上。
“他……他把那‘眼珠子’……吸……吸上去……吃……吃掉了?”
书生结结巴巴,脸都白了。
“我的老天爷!
那哑巴……他……他真吃了!”
卖菜的大婶捂住了嘴,眼珠子都快掉出来。
扛柴的汉子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,脸上的表情从惊骇、狐疑,慢慢转变成一种强烈的好奇和跃跃欲试。
这哑巴自己都吃了,看着还挺享受?
那玩意儿……难道真能吃?
巨大的好奇心最终压倒了那点恐惧。
汉子猛地一跺脚,声如洪钟:“娘的!
哑巴都不怕,老子怕个球!
渴死了!
给老子也来一碗!
就按你刚才那样弄!”
他啪地一声,将两枚边缘磨损得厉害的铜钱拍在了陈默的破桌子上。
这一声铜钱响,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瞬间打破了凝固的空气。
“我……我也要一碗!
尝尝鲜!”
一个胆子稍大的货郎挤上前。
“给我家小子也来半碗!
刚才可把他馋坏了!”
之前抱着孩子离开的卖菜妇人,竟也红着脸挤了回来。
“还有我!”
“我也试试!”
人群像是被点燃的干柴,“轰”地一下围拢过来。
无数只手伸向陈默的破桌子,铜钱叮叮当当落在桌面,滚落到地上。
陈默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,在无数急切、好奇、甚至带着点疯狂的目光注视下,显得有些僵硬。
但他手上的动作却快了起来,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。
舀茶奶,加糖,捞珍珠,插竹管……重复,再重复。
汗水很快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,顺着脸颊往下淌,在下巴尖汇聚,滴落在他快速动作的手背上。
他顾不上擦,也顾不上数那些越来越多的铜钱。
锅里的奶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。
盆里的珍珠越来越少。
“掌柜的!
多给我几颗那个……那个‘珠子’!”
“糖!
多加点糖!
甜的好!”
“我的呢?
我的好了没?
钱都给了!”
叫嚷声、催促声此起彼伏,小小的摊子被围得水泄不通。
那奇异的混合香味、竹管吸食的“滋溜”声、顾客们吸到珍珠时或惊喜或古怪的表情、以及咀嚼时发出的轻微声响,构成了一幅临川城从未有过的、充满魔幻色彩的街头图景。
“默”字旗在人群带起的微风中,轻轻晃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