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,如同浓稠的墨汁,将小小的陈家村彻底浸透。
白日的喧嚣和燥热早己褪去,只剩下寂静。
虫鸣似乎也倦了,只在草丛深处偶尔发出几声零星的窸窣。
村子里,零星几点昏黄的灯火在黑暗中挣扎着,如同溺水者手中最后的火折子,很快便一盏接一盏地熄灭,最终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与沉寂。
陈凡躺在硬板床上,睁着眼睛,望着头顶那被岁月熏得黢黑的房梁。
他睡不着。
白日里那艘青云宗飞舟划破天际的景象,如同烙印,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深处,挥之不去。
那些少年修士飘逸的身姿,淡漠的眼神,以及三年前测灵碑前那死寂的冰冷和执事宣判的话语,交织在一起,形成一张无形的大网,将他紧紧缠绕,几乎窒息。
“仙缘断绝……好生过日子……天生牛马圣体……”每一个字,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针,扎在他的心上。
他翻了个身,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“吱呀”声,在静夜里格外刺耳。
身旁屋里,母亲压抑的、断断续续的咳嗽声,如同破损的风箱,每一次响起,都让他的心随之揪紧。
父亲的鼾声沉重而疲惫,仿佛连睡梦中都承担着生活的重担。
这个家,像一艘在风雨中飘摇的破船,而他,是船上唯一还算年轻的桨手。
他不能松劲,不能倒下,否则,等待着他们的,便是无声无息的沉没。
可是,他真的甘心吗?
甘心就这样,在这片土地上匍匐一生,重复着祖祖辈辈的轨迹,最后化作一抔无人记得的黄土?
那股白日里被强行压下的不甘,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,在无人的深夜,再次凶猛地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坝。
他恨!
恨这该死的命运,恨这所谓的天赋定论,更恨自己内心深处,那丝即便被现实反复捶打,却依旧不肯彻底熄灭的、名为“渴望”的火焰!
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,披上那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外衣,赤着脚,像一尊沉默的石像,坐在了冰冷的门槛上。
夜风带着凉意,拂过他燥热的身体,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郁结。
他抬头望天。
今夜的星空格外璀璨。
银河如练,横亘天穹,无数星辰冷漠地闪烁着,遥远,冰冷,如同那些俯瞰人间的仙人的眼睛。
它们亘古存在,见证着人世的悲欢离合,生老病死,却从不会为任何一个渺小的生命而动容。
陈凡凝望着那片浩瀚的星海,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和孤独感,将他彻底淹没。
他之于这天地,之于那星空,算得了什么?
恐怕连一粒尘埃都不如。
“或许……就这样认命,才是对的吧。”
一个充满诱惑的、疲惫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。
放弃挣扎,接受这牛马的命运,或许就不会再感到痛苦,不会再感到不甘。
他缓缓低下头,双手插入头发,用力地抓着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
巨大的无力感,几乎要将他压垮。
然而,就在他心神最为摇曳,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那一刻——“咻——!”
一道极其尖锐、仿佛要撕裂灵魂的破空声,毫无征兆地,自九天之上传来!
那声音是如此凄厉,如此迅猛,远超任何雷声鹰唳,瞬间刺破了夜的宁静,也狠狠地扎进了陈凡的耳膜!
他猛地抬起头!
下一刻,他的瞳孔骤然收缩,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,僵在了门槛上,连呼吸都为之停滞。
只见在那浩瀚星海的深处,一道幽紫色的流光,以一种决绝而疯狂的姿态,悍然闯入了这片天幕!
它太快了!
快得像一道撕裂布帛的闪电,却又比闪电更加凝聚,更加耀眼!
它通体燃烧着幽紫色的光焰,那光芒并不炽热,反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与神秘,其核心处,似乎还有无数细密繁复、无法理解的符文在生生灭灭,明暗交替。
它不像星辰,更不似凡物。
它像是一滴来自宇宙深处的、饱含了无尽悲伤与愤怒的眼泪,又像是一颗不屈的、反抗着某种既定命运的灵魂,拖着长长的、绚烂而凄美的光尾,以一种陨落般的姿态,向着大地,向着……他所在的这个方向,轰然坠落!
这一刻,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。
陈凡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幽紫色的流星,在他视野中急速放大,占据了他全部的感官。
它的光芒是如此独特,如此妖异,与他认知中的一切光芒都截然不同。
那光芒仿佛带着某种首击心灵的呼唤,让他浑身的血液,在这一刻都不受控制地加速奔流,心脏擂鼓般狂跳起来!
不仅仅是陈凡,整个陈家村,乃至更远地方尚未沉睡的人,都被这惊天动地的异象所惊动。
村子里响起了零星的犬吠,还有几户人家亮起了灯火,传来惊疑不定的议论声。
“轰——!!!”
一声沉闷如雷、却又更加厚重磅礴的巨响,从村子后方、那片连绵起伏的西山深处传来!
紧接着,地面传来一阵清晰的、持续了数息的震动!
仿佛有什么沉重无比的东西,狠狠地砸落在了山脉之中。
屋檐上的尘土,簌簌地落了下来。
陈凡霍然起身,手死死地抓住门框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目光却死死地盯在西山的方向,一眨不眨。
异象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
天空中的幽紫色光芒迅速黯淡、消失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那震耳的轰鸣和地面的震动也平息了。
夜空恢复了之前的深邃与宁静,星辰依旧冷漠地闪烁。
一切,似乎又回到了原样。
但陈凡知道,不一样了。
有什么东西,改变了。
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,大口地喘着气,仿佛刚刚从一场惊心动魄的梦魇中挣脱出来。
那道幽紫色的流光,那声震耳欲聋的轰鸣,还有脚下传来的清晰震感,都无比真实地告诉他——刚才发生的一切,绝非幻觉!
那是什么?
天外陨铁?
仙家宝物?
还是……某种不祥之物?
无数的念头,如同潮水般在他脑海中翻涌。
恐惧、好奇、震惊,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被强行压抑下去的……渴望!
他下意识地看向父母的房间。
母亲的咳嗽声停了,似乎被刚才的动静彻底惊扰,又或是暂时平息。
父亲的鼾声也消失了,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起身声。
“凡儿?
刚……刚才是什么动静?
地龙翻身了?”
父亲陈老实略带惊慌的声音从屋里传来。
“没事,爹。”
陈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声音尽量平稳,“可能是山里落了块大石头,响声大了点,己经过去了。”
他安抚住父亲,重新关好门,自己却依旧站在院中,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,无法从西山那黑暗的轮廓上移开。
去,还是不去?
这个抉择,如同天平的两端,在他心中剧烈地摇摆。
去?
西山深夜,野兽出没,山路难行,危险重重。
若是遇到毒虫猛兽,他这小身板,恐怕凶多吉少。
而且,那坠落之物来历不明,是福是祸,犹未可知。
若是邪祟之物,他贸然前往,岂不是自寻死路?
明日还要劳作,耽误了睡眠,影响了体力,又如何养活这个家?
不去?
那道幽紫色的光芒,那冥冥中的呼唤,那几乎让他灵魂战栗的悸动……如果他今夜因为胆怯而退缩,那么这件事,是否会成为他余生中,另一个如同“仙缘断绝”般,让他午夜梦回时悔恨交加、捶胸顿足的遗憾?
他的一生,己经充满了“如果当初”。
如果当初再努力一点读书,如果当初没有被仙缘迷了心窍……难道今夜,他还要再增添一个“如果当初我去了”吗?
恐惧与责任,像沉重的枷锁,拖拽着他的脚步。
而那微弱却执拗的、对改变命运可能性的渴望,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点,引诱着他前行。
他猛地转身,回到自己屋里,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。
他走到墙角,那里靠着一把他平日砍柴用的柴刀。
刀身粗糙,甚至有些地方己经卷刃,木制的刀柄被他的手掌磨得光滑。
他一把将柴刀握在手中。
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,带着一丝熟悉的、属于金属的煞气。
这柄柴刀,砍过柴,劈过荆棘,是他作为“牛马”最常用的工具之一。
而此刻,握在手中,却仿佛给了他一种莫名的、虚幻的勇气。
他侧耳倾听,父母的房间里,重新响起了父亲沉重的鼾声,母亲似乎也再次睡去。
不能再犹豫了。
陈凡深吸一口气,那口气息深入肺腑,带着夜的凉意和决绝。
他眼中的迷茫和挣扎,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,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所取代。
他轻轻拉开房门,像一只敏捷的狸猫,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。
目标,西山!
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。
是足以改变命运的机缘,还是万劫不复的深渊?
他只知道,如果不去,他一定会后悔。
这沉闷的、令人窒息的“凡尘如狱”的生活,他受够了!
哪怕只有一丝微光,他也要亲手去抓住!
少年的身影,在星月微光的映照下,显得单薄而孤独,却又带着一股不屈的韧性,坚定不移地,投向了那片吞噬一切的、未知的黑暗山林。
命运的齿轮,从这一刻起,开始了缓慢而坚定的转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