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三日后,玉娘兴高采烈从宫中回来。
抱着一个陶罐神秘莫测,“猜猜这是什么?”
不等我回答她就自己等不及笑着揭晓谜底,“柿饼!
我和王后姐姐一起做的柿饼!”
她蹭过来坐到我的腿上,笑颜如花,“再是半个月梁丘少学士就能吃到软糯糯甜滋滋的柿饼了!
激不激动,开不开心?”
我没有回应,低头封住她的唇,一手拿走她怀中抱着的陶罐,一手去解她腰间的丝带。
“皎皎,为我生个孩子。”
我俯在她的耳畔呼吸急促,低低道。
九个月后,庭院小池边的海棠花谢尽。
王都天气愈发困人。
大抵是即将临盆,玉娘近日愈发懒怠。
常常一睡就是一整天。
她原本生得瘦弱,怀孕以来也是只长小腹不长肉,同街的老郎中常常在我下朝归家的时候拉着我说玉娘太瘦,若不把身子补壮些,恐怕分娩的时候得要吃些苦头。
我开始变着法的给玉娘做好吃的。
蒸鲥鱼、夏月冻蹄膏、松子海啰斡……都是些她素日爱吃的东西,但奇怪的是自从怀孕后便都一下不怎么爱吃了。
但每次看我弄得灰头土脸满头大汗,还是会十分赏脸的尝上一两口。
今早睁眼时发现玉娘很早醒了,拽着被子干瞪着头顶的床帐。
我摸了摸她的脸,声色慵懒,“怎么今天这样早醒了?”
玉娘偏头看我,“你看床帐子上的那个花纹,像不像刚炸出锅的酥鲫。”
说完猛咽了口唾沫。
我顿了顿,在她额角印了印,“我起来给你做。”
鲫鱼洗净切块,加酱油、酒浆、紫苏叶一把、甘草少许腌制。
玉娘有孕在身,便不得不舍去腌制调料中的一味酒浆。
腌制好的鲫鱼裹上放了花椒粉的面糊放到油锅里炸,等鱼熟透,鱼骨便也酥了。
因为沧汐六年的“酥鲫之祸”,梁丘家己经多年不食酥鲫,就连鲫鱼也是吃得少之又少。
我多年不食酥鲫,只因怕想起那不该想的故人旧事。
但那一盘技术不甚娴熟的酥鲫,玉娘却吃得十分干净。
可见是馋了许久的缘故。
我抬手抹了抹她嘴角的鱼渣,“是不是很久以前就想吃了?
为什么不说?”
玉娘打了个满足的饱嗝儿低头支吾道,“我听家里的嬷嬷说你不爱吃酥鲫,平日就算只是听到这两个字也会不高兴。
我害怕你不高兴,所以……”又抬头来眼泪汪汪的看着我,“我昨晚上做梦梦到吃酥鲫,醒了发现我只是在做梦。
后面我就怎么都睡不着了。
你明明那么讨厌酥鲫,还做给我吃。
我是不是特别不懂事啊……”说完眼中己包了一包泪水。
我的心好像猛地被人揪了一下。
端过她手中连鱼渣都不剩的盘子,哽咽道,“还想不想吃,我再给你做。”
她眼泪汪汪地点点头。
王都新桥边有个炸酥鲫的小摊,味道很好。
我做饭的手艺不太好。
我想,一个女子怀胎十月,丈夫既替不了新妇生育,那就该在其他的地方让她顺心。
怀孕的人口味很刁钻,有可能现在想吃什么过一会儿就不想吃了。
玉娘既然难得的想吃酥鲫,就总要让她吃个口味更佳的才是。
排队买酥鲫的人很多,幸运的是到我的时候正好炸出新的一锅。
我从腰带里掏出一个银毫,频频回头看了看排到街角的长龙咽了好几口唾沫,咬牙道,“都包起来。”
炸鱼的老翁抬头看我一眼,身后己是一片叫骂声。
我抱着一油包酥鲫,低头面红耳赤挤出叫骂的人群。
桥头人头攒动处,闪过一抹霁色衣角。
像六月里开在木栏里的蓝色绣球花。
旦月,池塘里小荷初放。
我陪玉娘坐在庭院里的葡萄架下,翻着古今所有才子的诗集文章,要替我们的孩子取一个最美好相宜的名字。
她突然轻声笑了一下,雪白的双颊浮起淡淡红晕。
我低头看她正看着的那一页诗,上面写着的是:日暮天无云,春风扇微和。
佳人美清夜,达曙酣且歌。
不觉会心一笑。
她念出这首诗的后面两句,“皎皎云间月,灼灼月中华。”
嘴角牵起笑,“云间之月皎洁明亮,绿叶丛中繁花似锦。
多美好的诗句啊。
不如我们就在这两句里择个字给孩子取名字吧?”
我摇摇头,“这两句后面的是‘岂无一时好,不久当如何?
意思是当时怎么没有很美好呢?
但不久之后云遮于月,花葬于叶之时又当如何呢?”
我握了握她的手,温和道,“还是另外再选一句吧。”
玉娘扁了扁嘴没说话。
午后玉娘歇下,我换上外袍出门时她追来门口,递给我一把油纸伞。
双颊因为追我泛起细汗,“嬷嬷说今天要下雨的,我在屋子里喊了好久你都没听见。”
***脸颊上汗水被风吹干后隐约可见细细绒毛,看了让人心软。
“跟老翁学了酥鲫快些回来,我在家等你回来做熏豆腐吃。”
她笑着向我挥手告别,我走到街口转头时发现她还站在那里,看到我回头,又笑着招手。
我朝她扬起一个温和的笑,转身将眼中的悲色敛了下去。
两个时辰后,我出现在王都郊外一座木屋前。
我闭眼长舒了口气,抬起脚步踏上木梯。
小厨房中烟火缭绕,饭菜飘香。
只是灶台前熟练翻着锅铲的人不是新桥头炸酥鲫的老翁,而是去年秋天被我送去边外的齐皎儿。
听到脚步声,知道我来了,她并不抬头,只是翻着锅中的菜温柔道,“先去屋子里坐着等我,饭菜马上就好了。”
我顿了顿,转身去向另外一边的屋子。
推开窗可见遍野盛放的月见草,陈旧的木质几案上,叠着几件还未做完的小孩子的衣裳。
齐皎儿端着饭菜进来,看见我拿着小衣裳看得出神,便放下饭菜温柔道,“不过是平日无聊打发时间的罢了,快过来吃饭,今天我煮了你爱吃的炉焙鸡和鲫鱼汤。”
我踱步过去,看见她扶着肚子坐在小板凳上给我夹炉焙鸡,鼻尖一酸。
“还是换个地方住吧。
我在王都郊外给你买个宅子,再买几个丫头伺候你。”
她笑了笑,“流放边外的那几年再破的地方我都住过,这里很好。”
又盛了碗鲫鱼汤放在我面前,“快尝尝,看还是不是小时候的味道。”
我抿了两口鲫鱼汤,低头看见她手腕上的疤痕。
那是小时候我们去池塘钓鱼被鱼鳍划伤的。
那个时候她逮着那尾划伤她的鲫鱼,手腕上鲜红的血迹看了叫人惊心,但她的脸上却挂着无比灿烂又明媚的笑,“母亲说鲫鱼熬的汤可鲜了,回去我做给舒哥哥喝啊。”
……我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,握着筷子埋下头,啜泣哽咽久久不能停止。
她走过来将我的头放在她隆起的小腹上,摸着我的头安慰道,“前尘往事都过去了,皎儿现在过得很好。
现在有了这个孩子,皎儿以后会过得更好。”
“舒哥哥,谢谢你。
给了我这个孩子。”
屋外沉闷一声响,像书落到地上的声音。
我跨步出去,看到玉娘正扶着腰在拾地上的诗集。
我慌忙过去替她拾起来,她看着诗集,双眼通红,“对不起。
我就是觉得我还是好喜欢那两句诗,我想过来告诉你,对不起……”她说着泪水夺眶而出,一滴一滴落到地上,落到我的心上,滚烫。
“玉娘,你听我说,不是你听到的那样……”我走过去想抱抱她,她却吓得往后倒退一大步,我不敢再上前。
她抬起衣袖抹了抹眼泪,走过来抽出我手中的诗集,低头哭腔道,“家里还熏着豆腐,我,我先回去看着。”
她走得踉跄,我的心仿佛在那短短的一瞬里碎成了粉末。
齐皎儿挺着肚子从屋子里走出来,声音有些苍白,“灶台上放着今中午刚炸的酥鲫,替我带给梁丘夫人吧。
舒哥哥,”她笑着唤我,“以后,就不必再来了。”
转身进了屋中关上门,再未打开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