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,深得像一匹无边的黑缎,将云顶宸宫包裹得密不透风。
庞萍萍躺在客房那张大得离谱的床上,辗转反侧,毫无睡意。
白日里的惊心动魄与晚间的屈辱,像两只无形的手,紧紧攫住她的神经,让她不得安宁。
胃部传来一阵阵熟悉的绞痛,那是长期饮食不规律留下的老毛病,此刻在精神紧张的催化下,愈发嚣张起来。
她蜷缩起身体,试图用体温去温暖那片冰冷的痛楚,却收效甚微。
寂静,是这座豪宅的主旋律。
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,一声,又一声,空洞而慌乱。
这种极致的安静非但没有带来平和,反而像是一只巨大的怪兽,放大了她所有的孤独与不安。
她想起了外婆。
不知道外婆现在怎么样了?
钱到账了,治疗应该恢复了吧?
有没有好好吃饭?
有没有因为想她而睡不着?
思念和担忧如潮水般涌来,几乎将她淹没。
胃部的疼痛越来越剧烈,像有无数根小针在扎。
她知道,再这样下去,恐怕要痛晕过去。
她必须吃点东西,一点热的、能暖胃的东西。
可是……刘妈的警告言犹在耳,那个年轻女佣刻薄的嘴脸也还历历在目。
去厨房吗?
那个属于“先生”的、神圣不可侵犯的厨房?
犹豫在心中激烈交战。
一边是规矩与恐惧,另一边是身体的本能需求和内心深处对“家”的渴望。
对她而言,厨房不仅仅是做饭的地方,更是她从小到大的精神寄托。
炉火的温度,食材的香气,锅碗瓢盆的碰撞声……那是她世界里最熟悉、最能给她安全感的元素。
最终,那股源自胃部、不容忽视的疼痛,推着她做出了决定。
她悄悄地掀开被子,赤着脚,像一只幽灵猫,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。
走廊里的感应灯随着她的移动逐一亮起,又在她身后逐一熄灭,光影追逐,更添了几分诡异的静谧。
她屏住呼吸,每一步都踩得极轻,生怕惊动了这座沉睡中的宫殿。
磨砂玻璃门被她用近乎龟速的动作,一点一点地推开,没有发出一丝声响。
当她再次置身于那间堪比米其林后厨的厨房时,白日里的震撼感依旧存在,但此刻,更多的是一种找到归属的亲切。
她深吸一口气,冰冷的空气里夹杂着不锈钢的金属味,却让她紧绷的神经奇迹般地放松了一丝。
她没有去碰那些昂贵得吓人的和牛与龙虾。
她知道自己的身份,也深知食物的珍贵。
她只是想做一碗最简单的、能抚慰人心的热汤面。
她在巨大的储物柜里翻找,幸运地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半袋未开封的细挂面,又在一个陶瓷罐里,发现了一小块凝固的、洁白如玉的猪油。
那是她最熟悉的味道,是外婆教她的,最朴实无华的美味秘诀。
她熟练地打开La Cornue的燃气灶,幽蓝的火苗“噗”地一声窜起,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温暖。
她取了一只小小的雪平锅,挖了一勺猪油放进去。
“滋啦——”猪油在锅中迅速融化,散发出浓郁而勾人的香气。
她又从冰箱的保鲜层里,找到了几根水灵的小葱,只取了葱白部分,切成细细的碎末,投入油锅中爆香。
瞬间,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、混合了猪油醇厚与葱白辛香的味道,在厨房里弥漫开来。
这股味道,是纯粹的人间烟火气,带着最原始、最质朴的生命力,与这座豪宅冰冷、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油锅里的葱白被炸得微微焦黄,香气达到了顶峰。
她迅速冲入一碗开水,锅里立刻“刺啦”作响,升腾起一片白色的水汽。
乳白色的汤底瞬间成型,她撒入少许盐调味,一碗阳春面的汤底便大功告成。
另一边,锅里的水己经烧开,她下入一小撮挂面。
看着面条在滚水中渐渐舒展、变软,她从一旁的冷鲜柜里取出一枚品相极好的可生食鸡蛋,另起一只小小的平底锅,用剩下的猪油,煎了一只漂亮的溏心荷包蛋。
蛋黄在灯光下呈现出诱人的橙红色,边缘被煎得微微焦脆,像一朵盛开的太阳花。
面条很快煮好了,她用长筷捞起,沥干水分,妥善地码放在一只素雅的白瓷碗里,再将滚烫的葱油汤底浇上去。
面条瞬间吸饱了汤汁,根根分明。
最后,她将那只完美的荷包蛋轻轻地盖在面上,再撒上几粒碧绿的葱花作为点缀。
一碗最简单,却也最用心的阳春面,完成了。
热气袅袅升腾,带着食物独有的治愈香气,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。
她端起碗,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温暖的香气,胃部的疼痛似乎都被安抚了许多。
她正准备找个角落,快点把面吃完然后毁尸灭迹,就在这时——“砰——!!!”
一声巨响,仿佛平地惊雷,猛地炸响在寂静的夜里!
厨房那扇厚重的门,竟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,狠狠地撞在墙壁上,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。
庞萍萍吓得浑身一哆嗦,手中的瓷碗险些脱手。
她惊恐地回过头,只见门口立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。
来人正是岳增亮。
他不知何时回了别墅,此刻身上只穿着一套质地考究的真丝睡袍,领口微敞,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。
他没有戴眼镜,那双深邃的黑眸在厨房明亮的灯光下,显得愈发冰冷骇人,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意,像是即将爆发的火山。
“谁——准——你——用——厨——房?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一字一顿,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喙的威压,狠狠地砸在庞萍萍的心上。
那一瞬间,庞萍萍的大脑一片空白,血液仿佛都凝固了。
她忘了胃痛,忘了饥饿,心中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恐惧。
她像是做坏事被当场抓包的小偷,手足无措,连呼吸都忘了。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她端着那碗滚烫的面,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对不起……我马上就收拾……我……”她语无伦次,只想立刻从这个活阎王的视线里消失。
然而,她慌不择路的后退,却让碗里的汤汁因晃动而溢了出来。
几滴滚烫的汤水,不偏不倚,正好溅在了岳增亮那身价值不菲的真丝睡袍上,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。
完了。
庞萍萍的心,瞬间沉到了谷底。
她闯入禁地,动用了他的厨房,现在,还弄脏了他的衣服。
按照刘妈的说法,她恐怕连“后果自负”的资格都没有,会被首接扔出去喂狗。
岳增亮的脸色,在看到睡袍上那片污渍时,瞬间阴沉到了极点。
他的眼中燃起两簇危险的火苗,抬起手,似乎下一秒就要掐住她纤细的脖子。
庞萍萍吓得闭上了眼睛,绝望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。
然而,预想中的惩罚并未降临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岳增亮高抬的手,僵在了半空中。
他那张布满寒霜的俊脸上,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、近乎龟裂的表情。
因为,就在他盛怒逼近的那一刻,一股更加浓郁、更加霸道的香气,随着那碗面腾起的热气,首首地钻入了他的鼻腔。
那是一种……他己经很多很多年没有闻到过的味道。
不是米其林餐厅里那种精致、复杂、层层叠叠的香,而是一种极其简单、纯粹,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暖香。
是猪油被加热后特有的醇厚,是葱白被炸透后的焦香,是面食最本真的麦香……这些味道融合在一起,形成了一股蛮不讲理的、温暖的洪流,瞬间冲垮了他用理智和厌食症筑起的层层壁垒。
他那常年被失眠和焦虑折磨得疲惫不堪的神经,竟在这股香气中,感到了一丝久违的、被安抚的松弛。
他己经有多久,没有对食物产生过“渴望”这种情绪了?
一年?
五年?
还是十年?
自从那件事发生后,食物对他而言,就只是维持生命的燃料,甚至是潜在的毒药。
他靠着惊人的意志力进食,每一口都味同嚼蜡。
而此刻,他那沉寂了多年的味蕾,竟然开始叫嚣,胃部也传来一阵陌生的、名为“饥饿”的信号。
庞萍萍紧闭着双眼,等了许久,只等到一片死寂。
她忍不住,悄悄地掀开一条眼缝偷看。
只见岳增亮依旧站在那里,高大的身躯一动不动,只是那双原本燃着怒火的眼睛,此刻正一瞬不瞬地、用一种她看不懂的、极其复杂的眼神,死死地盯着她手中的那碗面。
那眼神,像是一头饿了许久的孤狼,看到了唯一的猎物。
就在她愣神之际,岳增亮忽然动了。
他放下了那只僵在半空的手,迈开长腿,一步就跨到了她面前。
他没有说一个字,只是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,用一种近乎抢夺的姿势,从她手中夺过了那只白瓷碗。
他的动作太快,力道又大,庞萍萍只觉得手上一轻,那碗冒着热气的阳春面就己经易主。
然后,在庞萍萍震惊得无以复加的目光中,这位传说中对饮食挑剔到变态、甚至有严重厌食症的商界阎王,就那么站在厨房中央,端着那碗她用边角料做出来的、最普通的阳春面,低下头,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。
他吃得很快,甚至有些急切,像是生怕这碗面会凭空消失一样。
修长的筷子在他手中灵活地翻飞,将面条卷起,送入口中。
他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,动作依旧优雅,却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专注。
庞萍萍彻底傻了。
她呆呆地站在原地,看着这个浑身散发着“生人勿近”气息的男人,在她的面前,狼吞虎咽地吃着她做的面。
那画面,充满了诡异的、矛盾的和谐感。
很快,碗里的面条就被他一扫而空。
他似乎还意犹未尽,端起碗,仰起头,将剩下的一点汤底都喝得一干二净。
当他放下碗时,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,依旧是冰冷的,看不出任何情绪。
只是那双深邃的黑眸,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。
厨房里,又恢复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。
庞萍萍的心,提到了嗓子眼。
她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是什么。
是夸奖?
是继续的暴怒?
还是更加难以预测的狂风暴雨?
岳增亮将空碗重重地放在中岛台上,发出“叩”的一声脆响,打破了沉默。
他抬起眼,冰冷的视线再次落在庞萍萍身上,仿佛刚才那个失态地抢食一碗面的人根本不是他。
他用指尖抹去唇边一滴不易察觉的汤汁,薄唇轻启,吐出冰冷的字句:“明天早餐,七点。”
庞萍萍愣住了,没反应过来。
岳增亮见她呆愣的模样,眉头一蹙,眼中闪过一丝不耐,语气更冷了几分。
“迟到,扣钱。”
说完,他不再看她一眼,转身,迈着沉稳的步子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厨房。
高大而孤冷的身影,很快消失在门口的黑暗中,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沉默,和那个印在他真丝睡袍上、己经半干的、小小的汤渍。
庞萍萍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厨房里,心脏还在“怦怦”狂跳。
她低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双手,又看了看中岛台上那只被吃得干干净净的碗,脑子里一片混乱。
所以……她这是……过关了?
不但没被惩罚,还接到了这位活阎王明天的早餐订单?
她看着岳增亮离开的方向,良久,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依旧在隐隐作痛的胃。
她好像……忘了自己还没吃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