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里的空气像凝固的猪油,黏稠、闷浊,裹着劣质烟草的辛辣和霉烂棉絮的潮气。
门槛上,赵婶佝偻着背,麻绳勒进指缝,纳鞋底的手机械地上下抽动,眼睛却斜斜地往炕上瞟。
浑浊的眼白里,映着几个瑟缩的小身影——五个丫头,最大的才八岁,最小的五个月,像一窝被雨水打湿的雏鸟,挤在墙角。
窗玻璃上结满霜花,又被孩子们呵出的热气融化,形成一个个转瞬即逝的透明漩涡。
王铁柱的大姐王金凤正在翻箱倒柜,粗粝的手指拂过王秀兰的旧衣裳,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老鼠在啃食最后的存粮。
大丫缩在墙角,肿胀的眼皮下,目光死死盯着继父腰间晃荡的酒葫芦——那是用她生父的军用水壶改的。
"五个丫头,最大的才八岁……"王铁柱的堂兄搓着手说话时,手背上的冻疮裂口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。
他目光躲闪地瞟向房梁,那里挂着王秀兰亲手串的干辣椒,红艳艳的,像一串凝固的血滴。
突然——"咚!
"一声闷响,接着是微弱的啼哭。
五个月大的小六子从炕上滚落,裹着她的破棉被散开,露出两条紫红色的小腿——这孩子从出生就没穿过裤子。
哭声像只濒死的小猫,断断续续地挠着每个人的耳膜,却没人伸手去抱。
柴房里,大丫把绣花鞋残片狠狠按在冻疮上。
褪色的牡丹吸饱脓血后,竟诡异地鲜活起来,花瓣边缘泛起暗红的光泽。
外屋传来讨价还价的声音,酒气混着羊膻味从门缝渗入,让她想起母亲投井那晚,井台上结的冰花也是这般气味。
"八岁能喂猪能拾柴……"王铁柱的拇指在油灯下泛着蜡黄的光,像根霉变的玉米。
陌生人的羊皮袄簌簌作响,掏钱时带出的羊粪蛋滚到大丫脚边,让她想起母亲曾用体温焐热的老六的尿布——现在,那块尿布正垫在继父的新棉鞋里。
"丫头,给你找了个吃白馍的人家。
"王铁柱拽她时,指甲缝里的青石黑泥簌簌落下。
大丫的冻疮黏在绣鞋布上,撕开时带下一层皮,血珠溅在灶灰里发出"嗤"的声响,像极了母亲最后那口叹气。
被拖过井台时,辘轳正在绞水。
大丫看见井绳在第十一道沟痕上剧烈抖动,勒出蛛丝般的冰晶。
她突然停止挣扎,从怀里掏出另一只绣花鞋——鞋底补丁里藏着五颗生枣,每颗枣核上都刻着妹妹们的名字。
驴车碾雪的声音里,大丫嚼碎了最小的那颗枣。
舌尖触到母亲用缝衣针刻的"兰"字时,风雪中的歪脖子枣树正好抖落最后一片枯叶。
枣核的裂口渗出苦涩的汁液,像极了井台上未干的泪痕。
"要不……再送人一个?
"马寡妇的提议像块石头砸进死水。
她手里的蓝布帕子己经湿透,分不清是鼻涕还是眼泪。
王铁柱猛地抬头,眼球上的血丝像张猩红的网。
这目光吓得老三把咬秃的手指从嘴里抽出来,指节上结着黑紫色的血痂。
小六子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,突起的脐疝随着抽泣剧烈起伏。
当王铁柱粗糙的手掌接过孩子时,奇迹般地,哭声戛然而止。
小六子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首勾勾看他,蓄着的泪水在烛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。
王铁柱接过孩子的姿势笨拙得像捧着一碗热油。
小六子闻到父亲身上的旱烟味,突然咧开没牙的嘴笑了,粉红的牙床上还沾着糖瓜的碎屑。
一滴浑浊的泪落在孩子脸上,冲开积灰,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——那里本该戴着个银镯子。
"姓不能改。
"王铁柱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锅底。
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孩子纤细的手腕,触到的那道浅疤,是银锁链子勒出的印子。
屋外的雪越下越大,渐渐盖住了井台上新磨出的沟痕。
只有辘轳偶尔发出的"吱呀"声,像是王秀兰在井底轻轻的叹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