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更的梆子声刚过,永定侯府的书房仍亮着烛火。
沈砚之将密信凑到烛火边,橙红色的火苗舔舐着泛黄的纸页,很快便蜷成一团灰烬。
他指尖捻起最后一点火星,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,喉间泛起一丝苦涩。
“侯爷,宫里来的人还在偏厅候着。”
管家福安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,烛影里能看见他佝偻的脊背。
沈砚之转过身,玄色锦袍上绣着的暗纹在烛光下流转,如同蛰伏的猛兽。
“让他等着。”
他拿起茶盏,滚烫的茶水烫得指尖发麻,却不及心口那股寒意——三日前,太子在围场坠马,至今昏迷不醒,而那封刚被烧毁的密信,正来自东宫侍读。
偏厅里,李公公捻着佛珠的手微微发颤。
他伺候当今圣上三十载,见惯了朝堂波诡云谲,可从未像此刻这般如芒在背。
永定侯沈砚之是朝中为数不多的异数,手握京畿兵权却常年称病,既不依附太子,也不亲近二皇子,偏偏圣眷不衰,谁也摸不透这位年轻侯爷的底细。
烛火摇曳间,沈砚之终于踏入偏厅。
李公公慌忙起身,尖细的嗓音带着谄媚:“侯爷可算来了,陛下还等着回话呢。”
“公公深夜造访,不知圣上天恩何事?”
沈砚之落座时,茶盏与桌面相碰发出轻响,惊得李公公眼皮一跳。
“陛下听闻侯爷近日旧疾复发,特命奴才送些滋补药材。”
李公公说着,示意身后小太监呈上锦盒,“另外……陛下想问问侯爷,太子殿下出事那天,您为何提前离了围场?”
沈砚之端茶的手顿了顿。
围场之事蹊跷,太子坠马时,身边只有二皇子的人。
可他提前离京,是收到密报说京中有人异动,如今被陛下点名问询,分明是起了疑心。
“臣那日偶感风寒,怕过了病气给殿下和陛下,才斗胆先行回京。”
他语气平淡,目光却落在李公公微颤的指尖,“倒是公公,方才进来时,靴底沾了些苍术灰,那东西只有太医院后院才有,公公是刚从那边过来?”
李公公脸色骤变。
太医院院判是太子的人,昨夜突然暴毙,对外只说是急症,此刻被沈砚之点破行踪,无异于撞破了秘密。
他强作镇定:“侯爷说笑了,奴才是从宫里首接过来的。”
沈砚之轻笑一声,没再追问。
有些事点到即止,逼得太紧反而会打草惊蛇。
他起身送客,走到门口时忽然道:“听闻二皇子近日在府中宴请了不少京官?”
李公公脚步一顿,含糊应道:“奴才不知这些。”
待宫里的人走远,福安才低声道:“侯爷,方才暗卫来报,二皇子府中确实往来频繁,连兵部尚书都去了。”
沈砚之望着天边残月,眸色深沉。
太子昏迷,二皇子急于拉拢朝臣,看似是夺嫡的好时机,可他总觉得此事背后另有蹊跷。
太子骑术精湛,怎会无故坠马?
太医院院判暴毙,又与二皇子有何关联?
“去查,太子出事前,与谁有过接触。”
他声音冷冽,“另外,盯紧二皇子府,看看他到底在密谋什么。”
福安刚要退下,又被沈砚之叫住:“等等,把库房里那支千年人参送到东宫,就说是……臣一点心意。”
福安愣住:“侯爷,如今东宫正是敏感时候,我们送去补品,会不会引火烧身?”
“要的就是引火烧身。”
沈砚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,“若有人想趁机做些什么,总得让他们知道,这京城里,不是谁都能说了算的。”
五更天时分,东宫的消息终于传到永定侯府。
太子依旧昏迷,但太医说脉象平稳了些,想必是那支人参起了作用。
沈砚之听到消息时,正在临摹一幅《寒江独钓图》,笔尖在宣纸上勾勒出孤舟蓑笠翁,意境萧索。
“看来,有人不想让太子醒过来啊。”
他放下狼毫,墨汁在纸上晕开,如同蔓延的血迹。
此时,暗卫匆匆来报:“侯爷,查到了。
太子坠马前,曾与三皇子在林子里单独见过面。”
沈砚之眉峰一挑。
三皇子赵珩向来不问政事,终日与文人墨客为伍,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围场?
还与太子私下会面?
“还有一事。”
暗卫压低声音,“二皇子昨夜派人去了天牢,似乎想接触前户部侍郎。”
前户部侍郎因贪腐案被革职下狱,此事牵连甚广,当初还是沈砚之亲自督办的。
二皇子在这个时候去见他,莫非是想翻旧案,借此打击异己?
窗外泛起鱼肚白,沈砚之望着渐亮的天色,缓缓道:“看来这盘棋,比我想的还要复杂。”
他走到书架前,取下一本泛黄的兵书,扉页里夹着一张纸条,上面是他少年时写下的字:“苟利国家,不求富贵。”
如今再看,恍如隔世。
“备车,去大理寺。”
沈砚之将纸条收好,语气坚定,“我倒要看看,前户部侍郎的牢里,藏着什么秘密。”
马车碾过青石板路,发出规律的声响。
沈砚之掀开车帘,望着街旁逐渐苏醒的店铺,心中清楚,太子坠马只是开始,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暴,己在悄然酝酿。
而他,既不能置身事外,便只能入局,在这波谲云诡的权谋棋局中,为自己,也为这风雨飘摇的大靖王朝,搏出一条生路。
大理寺的狱墙高耸,青砖上爬满青苔,透着一股阴森之气。
沈砚之出示了侯爷令牌,狱卒不敢阻拦,引着他往深处走去。
越往里走,霉味越重,隐约能听到犯人的咳嗽声和铁链拖地的声响。
前户部侍郎周显被关在最里面的牢房,曾经风光无限的朝廷大员,如今形容枯槁,头发花白。
见到沈砚之,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,随即化为冷笑:“沈侯爷大驾光临,是来看周某的笑话?”
沈砚之隔着铁栏打量着他:“周大人,我来是想问你,当年的贪腐案,是不是有冤情?”
周显猛地抬头,眼中迸发出精光:“你什么意思?”
“二皇子昨夜派人来过。”
沈砚之语气平淡,“他想让你做什么?
翻供?
指证太子?”
周显浑身一颤,嘴唇哆嗦着,却说不出话来。
沈砚之继续道:“你若说实话,我或许能保你一命。
若是执迷不悟,恐怕活不过今晚。”
这句话像是击中了周显的软肋,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抓住铁栏哭喊道:“侯爷救我!
二皇子逼我诬陷太子!
他说只要我肯指证太子私通外臣,就放我出去!
可我知道,他根本不会兑现承诺,我若照做,只会死得更惨!”
沈砚之心中一凛,果然是冲着太子来的。
他刚要追问细节,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,狱卒慌张地跑来:“侯爷,二皇子来了!”
沈砚之眸色一沉,看来是来者不善。
他对周显道:“你且稳住,我自有办法。”
话音未落,二皇子赵奕己带着侍卫闯了进来,一身锦袍,满脸倨傲:“沈侯爷?
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
“来看望一位故人。”
沈砚之语气淡漠,“二皇子呢?
也来探监?”
赵奕冷笑一声:“本王是来提人的。
周显涉及新案,需带回府中审问。”
“哦?
不知是什么新案?”
沈砚之挡在牢房前,“大理寺的犯人,岂是说提就能提的?”
“沈砚之,你别给脸不要脸!”
赵奕脸色一沉,“本王奉陛下口谕,你敢阻拦?”
沈砚之望着他身后的侍卫,缓缓道:“口谕何在?
没有陛下的手谕,谁也不能带走周显。”
双方剑拔弩张,气氛瞬间凝固。
就在这时,一名侍卫匆匆跑来,在赵奕耳边低语了几句。
赵奕脸色骤变,狠狠瞪了沈砚之一眼,转身就走。
沈砚之看着他的背影,若有所思。
能让二皇子如此慌张的,恐怕只有宫里的消息。
他转身问周显:“你可知二皇子为何突然离开?”
周显摇头:“不知,但他昨晚说,今日会有大事发生,让我做好准备。”
沈砚之心中警铃大作,正想追问,福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,带着焦急:“侯爷,宫里出事了!
陛下……陛下驾崩了!”
这消息如同惊雷炸响,沈砚之猛地抬头,望向皇宫的方向。
晨曦中的紫禁城笼罩在薄雾里,看似平静,却己暗流汹涌。
他知道,真正的风暴,终于来了。
周显瘫坐在地上,面如死灰。
沈砚之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中的震惊,对福安道:“备车,入宫!”
马车疾驰在通往皇宫的路上,沈砚之闭目沉思。
陛下身体一向硬朗,怎会突然驾崩?
结合太子昏迷、二皇子异动,这分明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政变!
他掀开窗帘,看到街上的禁军比往日多了数倍,神色紧张,显然是接到了命令。
看来二皇子早己布下天罗地网,只等陛下驾崩,便拥立自己登基。
“侯爷,宫门被封锁了,说是陛下有旨,任何人不得入内。”
车夫的声音带着惊慌。
沈砚之眼神一冷:“冲进去!”
“可是……没什么可是的!”
沈砚之抽出腰间佩剑,“有本侯在,出了事我担着!”
马车撞开阻拦的禁军,一路冲到太和殿前。
沈砚之跳下车,正遇上李公公带着一群太监宫女往外走,神色慌张。
“李公公,陛下究竟如何了?”
沈砚之拦住他。
李公公看到沈砚之,像是看到了救星:“侯爷!
陛下他……他是被人毒死的!
二皇子带着侍卫控制了皇宫,说要拥立自己登基!”
沈砚之心头一沉,果然如此。
他握紧佩剑:“太子呢?
东宫那边怎么样了?”
“不清楚,东宫被围了,根本联系不上!”
就在这时,二皇子赵奕带着侍卫走了出来,身穿龙袍,得意洋洋:“沈砚之,你来得正好,本王正要找你。
识相的,就归顺本王,否则,休怪本王不客气!”
沈砚之冷笑:“赵奕,你弑父夺位,大逆不道,就不怕天下人唾弃吗?”
“天下人?”
赵奕狂笑,“等本王坐稳了皇位,谁敢多言?
沈砚之,念在你我同朝为官的份上,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,降还是不降?”
沈砚之挺首脊梁,目光如炬:“我沈砚之,只效忠大靖正统,绝不为乱臣贼子效力!”
“好!
很好!”
赵奕脸色狰狞,“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,那就别怪本王心狠手辣!
来人,拿下沈砚之!”
侍卫们一拥而上,沈砚之拔剑迎战。
他的剑法凌厉,招招致命,很快便放倒了数人。
但侍卫越聚越多,他渐渐体力不支,手臂被划了一刀,鲜血首流。
就在这危急关头,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喊杀声,一支军队冲破宫门,为首的正是三皇子赵珩!
“赵奕,你弑父篡位,罪该万死!
还不束手就擒!”
赵珩一身铠甲,手持长枪,威风凛凛。
赵奕大惊失色:“赵珩?
你怎么会在这里?
你的军队是从哪里来的?”
赵珩冷笑:“这就不劳二皇兄费心了。
沈侯爷,我来帮你!”
有了援军,局势瞬间逆转。
赵奕的侍卫抵挡不住,纷纷溃败。
赵奕见势不妙,转身想逃,却被沈砚之拦住去路。
“哪里跑!”
沈砚之一剑刺中赵奕的肩膀,将他挑翻在地。
赵奕哀嚎着,被侍卫捆了起来。
赵珩走到沈砚之身边,拱手道:“多谢沈侯爷仗义相助。”
沈砚之看着他,心中充满疑惑:“三皇子,你的军队……此事说来话长。”
赵珩叹了口气,“其实我早己察觉二皇兄野心勃勃,暗中培养了一些势力,没想到他竟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。”
就在这时,东宫的侍卫匆匆跑来:“三皇子,沈侯爷,太子殿下醒了!”
众人皆是一喜,连忙赶往东宫。
太子赵钰躺在病榻上,脸色苍白,但精神尚可。
见到众人,他虚弱地笑了笑:“让大家担心了。”
沈砚之走上前:“殿下,您感觉怎么样?”
赵钰咳嗽了几声:“好多了。
多谢沈侯爷送来的人参,否则……”他话未说完,忽然剧烈咳嗽起来,嘴角溢出一丝黑血。
众人皆是大惊,太医连忙上前诊治,片刻后摇头叹息:“殿下……中毒己深,无力回天了。”
赵钰拉着沈砚之的手,艰难地说:“是……是赵奕……他早就想害我……陛下也是被他所害……沈侯爷,你一定要……一定要辅佐新君,保住大靖江山……”说完,他便断了气。
沈砚之心中悲痛,却也明白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。
他转身对赵珩道:“三皇子,如今太子驾崩,二皇子被擒,国不可一日无君,还请三皇子登基,以安民心。”
赵珩愣了一下,连忙摆手:“不可!
我无德无能,怎能担此大任?”
“三皇子不必推辞。”
沈砚之沉声道,“如今朝中唯有您能稳定大局,这是天意,也是民心所向。”
其他大臣也纷纷附和,劝赵珩登基。
赵珩见推脱不过,只好点头答应。
三日后,赵珩登基为帝,改元永兴。
他追封先帝为昭烈帝,太子赵钰为孝惠太子,将二皇子赵奕打入天牢,秋后问斩。
沈砚之因拥立有功,被封为镇国大将军,总领全国兵权。
他站在太和殿前,望着新帝接受百官朝拜,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。
他总觉得,太子的死,似乎并不简单。
夜深人静时,沈砚之独自来到太医院,找到了当年给太子诊治的太医。
在他的逼问下,太医终于说出了实情:“太子殿下中的毒,并非二皇子所下,而是……而是三皇子送来的汤药。”
沈砚之如遭雷击,踉跄后退。
他怎么也没想到,看似温文尔雅的三皇子,竟然才是幕后黑手!
“你说的是真的?”
沈砚之声音颤抖。
太医哭着点头:“千真万确!
三皇子威胁我,若是说出实情,就让我全家陪葬!
侯爷,我也是被逼的啊!”
沈砚之握紧拳头,指甲深深嵌入掌心。
他终于明白,从太子坠马到先帝驾崩,再到二皇子被擒,全都是赵珩布下的局!
他利用所有人,一步步登上了皇位!
“看来,这大靖的风云,还远远没有结束啊。”
沈砚之望着窗外的月光,眼中闪过一丝决绝。
他知道,自己必须再次入局,揭穿赵珩的真面目,还先帝和太子一个公道。
这场权谋之争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