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年，11月1号。星期六。窗外的天色是那种熟悉的、灰蒙蒙的亮。谈不上好，
也谈不上坏，就像大多数日子一样。手机日历上，这个日期没有任何标记，没有会议，
没有提醒，没有生日。它只是一天，普普通通的一天。
客厅里安静得能听见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嗡鸣。平时这个时候，该是女儿看动画片的声音，
或是老婆催促她快点吃早餐的唠叨。现在，只有我，和这一屋子的寂静。
老婆带着孩子去照顾她前夫了。他病了，据说是急性阑尾炎，住院了。她告诉我时，
语气很平静，像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家务事。“孩子也想看看她爸爸，”她补充道，
眼神里有些我读不懂的东西，或许是歉意，或许只是陈述。我点了点头，说了句“应该的，
去吧。”还能说什么呢？难道能摆出一副妒夫的脸孔，在一个病人面前彰显自己的狭隘？
这不符合“社会框架”，对吧？一个成熟的男人，一个合格的继父，理应如此，通情达理，
甚至应该主动提出一起去探望——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闪了一下，随即被我自己按灭了。
我去算什么呢？一个尴尬的在场证明。于是我留在了这里，这个名义上属于我们三个，
此刻却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家。我今年35岁了。这个数字像一枚烙印，
不深不浅地刻在额头上。走在大街上，那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会叫我“师傅”或者“大哥”。
一开始还有些别扭，现在习惯了。35岁，一个说老不老，说小绝对不小的年纪。卡在中间，
像三明治里的那片生菜，既不承重，也不调味，只是存在着。我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，
做着一份不高不低的工作。一个月4000块工资，在这个二线城市，饿不死，也活不滋润。
每月雷打不动，上交三千五给老婆，自己留五百。烟戒了，酒偶尔喝点便宜的啤酒，
这五百块，也就是应付点早餐、午餐，偶尔给女儿买个小玩具，或者充个视频会员。
懒得上进。这个词从我脑子里蹦出来，带着点自嘲，也带着点……坦然。对，就是懒得上进。
小时候，可不是这样的。那时候的我，眼中的自己，
是未来的科学家、宇航员、或者至少是个能改变点什么的大人物。试卷上的高分，
老师的表扬，父母虽含蓄却藏不住的期望，都像燃料一样，
把那个小小的自我吹得膨胀、发光。我觉得自己是特别的，是与众不同的，有一条金光大道，
正从脚下铺开，延伸至我看不见的、但必定辉煌的远方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，那金光褪色，
道路变得逼仄，而“我”这个形象，也开始模糊、缩小，最终定格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？
大学吗？考上的学校不算差，但也绝算不上顶尖。选的专业不讨厌，但也谈不上热爱。
就那么按部就班地毕业了。像流水线上的一个零件，经过标准化的加工，被打上合格的标签，
推送到了社会这个大市场。找工作那会儿，也踌躇满志过。海投简历，穿梭于各大招聘会，
西装革履，把自己包装得人模狗样。面试时，侃侃而谈，
说着自己都不太信的“职业规划”和“人生理想”。后来，找到了现在这份工作，
一做就是十年。十年，足够把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，磨成一颗光滑的、沉默的鹅卵石。
头几年，也想过拼搏。主动加班，抢着干脏活累活，对领导的话言听计从，甚至揣摩上意。
为了什么？晋升？加薪？或许吧。但更深的动力，可能还是那种“不能落后”的恐慌，
和“我要证明自己”的虚妄。看着身边的同事，有的升了上去，有的跳槽找到了更好的去处，
有的干脆离职创业，风生水起。我为他们高兴过，也暗自酸涩过。但更多的，是一种疲惫。
那种拼尽全力，却仿佛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。你会发现，很多时候，努力和回报并不成正比。
关系、机遇、甚至运气，都比努力更重要。你吭哧吭哧加班到深夜，
可能比不上人家酒桌上的一句漂亮话。你钻研业务精益求精，可能顶不上领导侄子空降而来。
我并非愤世嫉俗，这只是我观察到的，或者说，为我自己的“停滞”找到的合理化解释。
大概在三十岁左右吧，那种“上进”的劲儿，就像泄了气的皮球，慢慢地瘪了下去。
我开始问自己：拼死拼活，为了什么？为了那多出来的一两千块钱？
为了一个听起来好听点的头衔？然后呢？背负更多的责任，承受更大的压力，
把自己熬得更沧桑？值得吗？我找不到那个必须“值得”的理由。老婆是经人介绍的。
她比我小两岁，之前有一段短暂的婚姻，带着一个女儿。我们见面，相处，感觉不温不火，
但彼此都觉得是合适的结婚对象。她看中我的“稳定”和“老实”，
我看中她的“踏实”和“会过日子”。爱情？这个词汇太奢侈了，对于我们这个年纪，
经历过一些世事的人来说，更像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。搭伙过日子，这个词虽然直白，
却接近本质。结婚那天，我看着镜子里穿着西装、胸口别着“新郎”绢花的自己，
忽然有点想笑。这就是我的人生吗？按部就班，读书、工作、结婚，
下一步就是生子虽然是继父、养老……像一套预设好的程序，
我只是一个执行代码的机器。那个曾经梦想着星辰大海的少年，
最终停留在了这间几十平米的婚房里。女儿很可爱。她叫我“爸爸”，声音软糯。
刚开始有些别扭，后来也习惯了。我会给她讲故事，陪她玩积木，接送她上幼儿园。
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笑脸，心里会有短暂的、纯粹的快乐。但偶尔，在深夜，
看着她熟睡的面孔，我会有一丝恍惚。这个与我并无血缘关系的小生命，
就是我的“后代”了吗？我的人生，就这样被嵌入了另一个既成的轨道？
我尽我所能地对她好，做一个“合格”的继父。但这其中，有多少是出于责任，
有多少是发自内心的爱？我分不清。或许，成年人的世界，本就不需要分得那么清楚。
扮演好社会赋予你的角色，就够了。收入不高，生活自然拮据。老婆偶尔会抱怨，语气不重，
更像是无奈的叹息。“要是你当初……”她的话没说完，但我懂。要是当初我更努力一点，
换个更赚钱的工作，或者有点魄力去做点小生意，也许现在会宽裕很多。我听着，不反驳，
也不承诺。只是笑笑，那笑容里，有无奈，也有一种连自己都厌恶的麻木。我能说什么呢？
告诉她我其实很满足于现在这种“懒得上进”的状态？告诉她我觉得每个月四千块，
守着这个小家，平平淡淡也挺好？这听起来太像是不求上进的狡辩了。
在这个崇尚成功、追求财富的社会框架里，我的这种“满足”，本身就是一种罪过。
我眼中的我，是个什么样的人？不是一个坏人。我遵纪守法，按时纳税，
孝敬父母虽然能给的钱不多，对家庭负责在我理解的范围内，对同事友善。
我没有什么不良嗜好，不赌不嫖，连游戏都很少打。但也不是一个成功者。事业上毫无建树，
经济上捉襟见肘，甚至在“上进心”这个最基本的驱动指标上，我都交了白卷。
我是一个普通人。一个被社会框架规训出来的，合格的，却又缺乏亮色的普通人。
我按着既定的路线行走，没有偏离，也没有加速。我承担着属于我的那份责任，不推诿，
但似乎也缺乏更多的热情。我有时候会傻笑。比如，看到女儿画了一幅歪歪扭扭的画，
说那是我们全家福的时候。比如，看到网上那些和我年纪相仿的人，还在为梦想打拼，
最终头破血流的新闻时。前者是温暖的苦笑，后者是带点自嘲的、兔死狐悲的笑。
更多的是无奈。对生活的无奈，对自己的无奈。像一首始终唱不高，也低不下去的调子，
平平地、嗡嗡地响在背景音里。我疑问过。为什么是我？为什么活成了这个样子？
是性格决定命运吗？是我骨子里的惰性使然？还是大环境下的必然？那些活得风生水起的人，
他们真的就比我更努力、更聪明吗？还是仅仅因为他们更幸运，或者更……无所顾忌？
没有答案。这些问题像飘在空中的羽毛，落不下来，也飞不走。我也自问过。后悔吗？
如果当初更努力一点，如果选择了不同的专业，如果抓住了某个机会，
现在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？想象了一下，或许会更有钱，更有地位。但然后呢？
我会比现在更快乐吗？未必。可能只是换了一种烦恼的方式。
那种在名利场中挣扎求存的疲惫，或许并不比我现在这种清贫的麻木更轻松。这么一想，
心里那点残存的不甘，也就慢慢平息了。阿Q精神？也许是吧。
但人总得给自己找个能舒服点活下去的理由。窗外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。
灰蒙蒙变成了沉甸甸的灰蓝。老婆发来微信，说今晚不回来了，孩子在那边睡了，她得陪着。
附了一张女儿在医院病床边睡着的照片。我回：“好的，照顾好自己，需要什么跟我说。
”放下手机，环顾四周。寂静再次涌上来，比下午时更浓，更厚。我站起身，走到厨房，
烧水，准备泡一碗面对付晚餐。水壶发出呜呜的响声，白色的水汽升腾起来，
模糊了窗户上我的倒影。那一刻，我看着那个模糊的、扭曲的影像，
忽然清晰地看到了“我眼中的我”。一个35岁的男人。有点发际线后移，身材微微发福。
眼神不再明亮，带着常年熬夜和缺乏***的浑浊。他穿着普通的家居服，背影有些佝偻。
他平凡，平庸，甚至有些失败。他懒得上进，安于现状，在社会的框架里，
扮演着一个不起眼的、勉强及格的角色。他是丈夫，是继父，是儿子，是职员，
是茫茫人海中，最不起眼的那一个。他有很多缺点，也有很多无奈。他会自问，会疑问，
会傻笑，会无奈。但，这就是我。水烧开了，尖锐的鸣笛声打破了寂静。我走过去，关掉火，
拿起那包廉价的方便面，熟练地撕开包装。生活就是这样，问题没有答案，日子还要继续。
明天太阳照常升起，我还是要上班，还是要面对那四千块工资的人生。老婆孩子会回来，
这个家又会恢复往常的样子。而“我眼中的我”，大概也会继续这样，
在这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社会框架里，不极端，不暴力，只是存在着，表达着，
感受着这一地鸡毛中的，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悲喜。面泡好了，热气腾腾。我坐在餐桌前，
一个人，开始吃我的晚餐。今天，2025年11月1号，没什么特别的。
只是老婆带着孩子去照顾前夫了。而我，还是我。第二版本2025年，11月1号。
星期六。天阴着个脸，跟我现在的心情差不多。手机屏幕亮着，那个日期刺眼。平常这时候，
家里该是孩子闹老婆叫，吵得人头疼。现在？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往脑子里冲的声音。
她带着孩子走了，去照顾她那个前夫了。急性阑尾炎。呵，多大点病，至于吗？
她跟我说的时候，那表情，平静得跟说“晚上吃面条”一样。“孩子也想看看她爸爸。
”她补了一句。我心里那股火“噌”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，又硬生生被我压了回去。
我还能说什么？拦着？那不成了我不近人情，小心眼？这顶帽子我可戴不起。
所以我摆了摆手，话从牙缝里挤出来：“去吧，应该的。”应该个屁！我今年35了。
这个数字像块石头压在胸口。走在街上，
那些小年轻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，或者干脆是无视。35，妈的，
人生好像就到这儿了，能看到头了。一个月4000块。在这个城市，也就刚够喘气。
每个月工资条下来，数字几乎不变，像在嘲笑我。留五百，剩下的全上交。烟？早戒了。酒？
也就偶尔灌几口便宜啤酒，麻痹一下自己。不是没想过换个工作，多挣点，
可一想到又要重新开始，跟那帮孙子点头哈腰，算了，累。懒得上进。对，就是懒。我认了。
可小时候谁还没点雄心壮志？我也想过当科学家，当大老板，
最不济也得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。那时候觉得未来金光闪闪，什么都可能。现在？金光？
我看是铁锈色，还是生了厚厚一层的那种。怎么就变成这样了？大学混毕业，
找工作像求施舍，好不容易有个坑蹲下了，一蹲就是十年。看着别人升官发财，心里能不酸？
也拼过，熬过夜，加过班，像条狗一样摇尾巴。结果呢？屁用没有。该是你的就是你的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