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丝斜斜织着,将嘉定城的暮色染得愈发沉郁。
沈墨卿提着青锋剑,脚步踏过积水的街巷,溅起细碎的水花。
城西破庙离铁匠铺不远,沿途己能听到零星的动静——是周伯派去召集匠人的徒弟们,正敲着铜锣在巷口呼喊:“愿意守家的乡亲,到城东铁匠铺领家伙!”
破庙的山门早己朽坏,两扇木门歪歪斜斜地倚在墙上,门楣上“护国寺”三个字被雨水泡得模糊,只剩依稀的轮廓。
沈墨卿推开门,一股混杂着霉味与烟火气的气息扑面而来,殿内昏暗,几束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漏下来,照亮了满地的干草。
殿中央,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的老兵正围坐在篝火旁,手里捏着陶碗,碗里是寡淡的稀粥。
听到动静,几人猛地抬头,手不自觉地按向身侧——那里放着磨得发亮的柴刀、扁担,都是随手能当成武器的东西。
“是沈先生?”
为首的老兵看清来人,松开了手,声音沙哑地开口。
他叫赵老栓,当年跟着戚继光抗倭时,是周伯同营的战友,一条腿在战场上被倭寇的刀砍伤,落下了残疾,走路一瘸一拐。
沈墨卿快步上前,在篝火旁坐下,火光映得他脸上的水珠发亮:“赵伯,深夜叨扰,是有急事相求。”
他将城外清军逼近、知县弃城的事一一说来,末了,双手抱拳道:“如今官府靠不住,只能靠咱们自己守家。
周伯己在城东赶制兵器,苏大夫也己备好了伤兵营,恳请几位老伯出山,指点我们布防守城。”
赵老栓放下陶碗,指节重重敲了敲地面,沉声道:“沈先生,不是我们不愿,只是我们这几人,要么断了腿,要么瞎了眼(指旁边一位眼盲的老兵),都是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,能帮上什么忙?”
“您帮得上!”
沈墨卿急忙道,“您懂城墙的薄弱处,懂怎么用有限的人手布防,懂怎么对付骑兵的冲击——这些,我们这些百姓都不懂。
只要您肯指点,哪怕只是口述,也是给我们留了条活路。”
旁边一个断了左臂的老兵叹了口气:“沈先生,我们不是怕死。
当年抗倭,弟兄们死了大半,我们能活下来,己是侥幸。
只是***不比倭寇,他们有火炮,有重甲,咱们这点人,这点家伙,怕是连城门都守不住啊。”
“守不住也要守!”
沈墨卿的声音陡然提高,目光扫过几个老兵,“您几位当年守城门时,不也是凭着几杆鸟铳、一把刀,就把倭寇挡在城外了吗?
如今嘉定城还是那座城,咱们还是嘉定人,难道血性就没了?”
他抬手按住腰间的青锋剑,剑鞘上的云纹在火光下若隐若现:“我祖父当年断了三根手指,也要守着城门;我父亲教我剑法,说剑要为家国而鸣。
今日我断发明志,就是要和嘉定城共存亡。
若是几位老伯觉得我年少轻狂,我便自己去守城门,只是可惜了您几位一身的本事,要随这破庙一起蒙尘。”
赵老栓沉默了,他看着沈墨卿眼底的决绝,又看了看身边几位老弟兄,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泛起红光。
半晌,他猛地一拍大腿:“好!
就冲你这股血性,我们几个老骨头陪你拼了!”
他站起身,一瘸一拐地走到殿角,掀开一块破旧的草席,露出底下一个木箱。
打开箱子,里面是几卷泛黄的图纸,上面画着嘉定城的城墙分布图,密密麻麻标注着“马面箭楼水门”等字样——那是当年抗倭时,他们手绘的城防图。
“嘉定城墙高两丈,厚一丈二,西北门是软肋,当年倭寇就曾从那里破城。”
赵老栓指着图纸,声音陡然变得有力,“咱们人手不够,不能分兵把所有城门,得集中力量守西北门和正门。
用沙袋堵死水门,防止***从水下偷袭;城墙上多堆滚石、热油,***爬城时,就往下砸、往下浇;再找些胆大的百姓,组成敢死队,埋伏在城门内侧,若是城门被撞开,就跟他们巷战!”
沈墨卿认真听着,一一记在心里:“多谢赵伯!
我这就去召集百姓,按您说的布置。”
“等等。”
赵老栓叫住他,从木箱里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牛角号,“这是当年营里的号子,吹‘长音’是***,吹‘短音’是敌袭,你拿着,让百姓们熟悉熟悉。
另外,让周伯多打些短刀,巷战用得上。”
沈墨卿接过牛角号,入手沉甸甸的,仿佛握着一段沉甸甸的岁月。
他起身作揖,转身快步冲出破庙。
雨夜里,铜锣声、呼喊声渐渐密集起来。
沈墨卿提着牛角号,在街巷里穿行,每到一处,便吹响长音——“呜——呜——”的号声穿透雨幕,像一面无形的旗帜,召唤着散落的百姓。
起初,只有几个胆大的青壮年探出头,犹豫着跟了上来;后来,越来越多的人从家里走出来,有扛着锄头的农夫,有拿着剪刀的裁缝,有背着药篓的郎中,甚至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,攥着木棍,亦步亦趋地跟在队伍后面。
“沈先生,我们也去守城门!”
粮店的李掌柜提着一把铡刀跑过来,脸上满是激动,“我把店里的米都捐出来,给守城的弟兄们当口粮!”
“还有我!”
街角的鞋匠王老三扛着一把铁锤,“我给弟兄们修鞋子,保证他们跑得稳、站得牢!”
队伍像滚雪球一样,越滚越大。
当沈墨卿带着众人赶到西北门时,周伯己带着匠人赶制出了二十多件兵器——磨尖的锄头、加固的铁耙、削尖的长矛,整齐地堆在城门下。
苏清和也带着学徒们来了,药箱放在一旁,正指挥着百姓搬石头、堆沙袋。
赵老栓和几位老兵拄着拐杖,在城墙上蹒跚地走着,指点着百姓们加固城防:“沙袋要堆得再高些,形成掩体!
滚石要放在容易搬动的地方,别堵着自己的路!”
沈墨卿站在城门下,看着眼前的景象,眼眶微微发热。
雨水打在脸上,分不清是雨还是泪。
他举起牛角号,再次吹响——这一次,长音里没有了悲壮,多了几分坚定与希望。
城墙上,百姓们的呼喊声、搬运东西的号子声、铁匠铺传来的打铁声,交织在一起,盖过了雨声,盖过了远处隐约传来的马蹄声。
夜色渐深,城门内侧的空地上,燃起了几堆篝火。
百姓们轮流值守,有的擦拭兵器,有的修补城墙,有的则围着老兵,听他们讲当年抗倭的故事,学些基本的格斗技巧。
苏清和坐在一旁,给几个受伤的百姓包扎伤口,动作轻柔,眼神却异常坚定。
沈墨卿走到城墙边,凭栏望去。
城外的黑暗里,隐约能看到点点火光——那是清军的营寨,像一头蛰伏的巨兽,等待着黎明的进攻。
他握紧腰间的青锋剑,指尖传来剑鞘的微凉。
“先生,喝点热水暖暖身子。”
阿福端着一碗热水跑过来,脸上沾着泥点,却笑得很灿烂,“我把私塾的孩子们都送到城西破庙了,让几个老婆婆看着,很安全。”
沈墨卿接过热水,喝了一口,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,驱散了些许寒意。
他看向阿福,又看向城墙上忙碌的百姓,轻声道:“阿福,你看,只要大家拧成一股绳,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。”
阿福用力点头,攥着木棍的手更紧了:“嗯!
等打跑了***,咱们再回私塾读书,我还要听先生讲《资治通鉴》呢。”
沈墨卿笑了笑,目光再次投向城外。
雨还在下,却仿佛不再那么冰冷。
他知道,这一夜,注定无眠;而明天,将是一场血战。
但他不再迷茫,不再恐惧——因为他身边,有一群最可敬的人,有一座最坚韧的城。
天边,渐渐泛起了鱼肚白。